接下來兩三天,主人的眉頭也都沒有展開來。
經過數日來的貼身觀察,莫先生愈來愈擔心,因為主人雖然一向沉默嚴肅,卻從來沒有像這樣不開心過。
當然啦,主人高興的時候從不開懷大笑,生氣的時候也從不破口大罵,旁人很難從那張雕像般的臉上看出他的情緒,除了莫先生以外。也許,主人和莫先生之間能有如此良好的互動和默契,就是因為在性格上有著某種程度的同構型吧。正因如此,莫先生覺得自己責無旁貸地要為主人排憂解煩。更何況,根據莫先生的判斷,如果任憑這種情形發展下去,是會影響到主人身心健康的--
小兔子已經整整一個禮拜不跟主人說話了,照這種狀況看來,晚上這兩人一定也是,咳,各睡各的吧。
星期五,小兔子只有上午四節課,下午安排的是在家裡學畫。三點十五分,課程結束,莫先生讓人送老師出門,自己則到了樓下的大理石廳,計劃在主人還沒回來之前,和小兔子好好「談一談」。
小兔子本來正懶洋洋地收拾畫具,看見莫先生進來,動作立時加快不少。
莫先生走到落地窗前的茶桌旁邊,招呼小兔子也過來坐下。小兔子很乖,一叫就過來了,順著莫先生手指的方向,坐上茶桌另一邊的椅子,兩隻手安安分分地放在膝蓋上。
莫先生的想法完全正確,小兔子本人正是主人憂鬱煩悶的源頭,直接和小兔子對談,不失為直搗問題核心的解決方法,可是,莫先生忽略了一個重要的關鍵:
小兔子很怕莫先生。非常怕。
小兔子在他面前總是這麼溫馴聽話,比在主人面前還要乖巧一百倍,完全是出於欺善怕惡的本能,絕不是像莫先生想的那樣。
莫先生認為,小兔子依賴成性,偏又缺乏親情滋潤,所以在遇見像他(莫先生)這樣穩重可靠的成年人(老人)時,心理上會產生一種信賴親近的感覺。
莫先生閱人無數,觀察力敏銳,他對小兔子的解讀相當貼近事實,只除了「信賴親近」那一項。
那是他老人家一廂情願的想法。
實際上的狀況是,小兔子雖然規規矩矩地坐著等莫先生開口,一顆心卻七上八下亂跳個不停,他不知道莫先生為什麼要突然跑進來,像警察審問犯人那樣和他面對面坐著?莫先生從西裝內袋拿出來的那本筆記本又是什麼?為什麼莫先生跟他說話之前要看筆記呢?難道他有什麼不恰當的舉動記載在那上面嗎?莫先生一直在暗地裡考核他的言行舉止嗎?
莫先生再不說話,小兔子怕就要心臟麻痺而死了。好在莫先生說話了,他問了些小兔子學畫的情形,當作暖場。小兔子不敢敷衍,鉅細靡遺地答了。莫先生聽在耳裡,至感欣慰。
主人「馴養」小兔子的始末,莫先生最清楚不過了。
當初,主人對在希爾頓電梯裡偶遇的小兔子念念不忘,就是莫先生去將小兔子尋了來的;小兔子第一次到家裡找主人,也是莫先生負責安排接待的;甚至,曾經有一次,主人回到家裡發現兔子逃得不見蹤影,灰心喪志得幾乎氣餒的時候,也是多虧了莫先生建議主人守株待兔,才終於抱得兔子歸的。那時候,醉得不醒人事、又髒又臭的小兔子,還是莫先生幫著主人清理了好半天,才哄上床睡覺的呢………。走念至此,莫先生看著在他面前怡然端坐(提心吊膽)的小兔子,頗負深意地笑了。
莫先生的心裡正逐漸形成一種更為深層的責任感,提供完美的管家服務已不再是終極目標,他更想要讓他眼中這對大孩子(主人)和小孩子(兔子)幸福、快樂、美滿。
莫先生向來實事求是,講求有效溝通,在稍微暖場之後,就直接了當地問小兔子:為什麼最近都不理主人?是不是有什麼不滿呢?
在這裡,我們要先認清一件事:並不是任何人都能擔任心理諮商的工作,這跟熱不熱忱、專不專業沒有多大幹系。以莫先生為例,他或許可以成為一位成功的典獄長,或是憲兵司令,但想要和青少年溝通,解決感情上的問題,卻是萬萬辦不到的。
小兔子聽了莫先生的問話,嚇得瞳孔都散開了。莫先生要問的原來是這個。莫先生,果然是在暗地裡考核他啊。他對主人大呼小叫、擺臉色、不理不睬的種種劣跡,該不會都記在那本筆記本里了吧?莫先生極度重視教養,又對主人忠心耿耿的,搞不好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所以才提醒他要識相,要記得自己的身分………
身分,是小兔子心裡永遠的痛。
以前,他是賣的,現在,他被人養。反正不是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