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悅色道:“你怎麼猜到的?你看見沒有?”柔嘉道:“你放在
那件白西裝的口袋裡的——”鴻漸頓腳道:“該死該死!那套西裝我昨天交
給茶房送到乾洗作去的,怎麼辦呢?我快趕出去。”柔嘉開啟手提袋,道:“衣
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隨手交給茶房!虧得我替你檢了出來,還
有一張爛鈔票呢。”鴻漸感激不盡道:“謝謝你,謝謝你——”柔嘉道:“好
容易千方百計嫁到你這樣一位丈夫,還敢不小心伺候麼?”說時,眼圈微紅。
鴻漸打拱作揖,自認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別把吃東西來哄我。‘千方百計’那四個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鴻漸把
手按她嘴,不許她嘆氣。結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著橘子水,問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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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紈從前是不是那樣打扮。鴻漸說:“三十歲的奶奶了,衣服愈來愈花,誰
都要笑的,我看她遠不如你可愛。”柔嘉搖頭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願意
相信她丈夫的話。鴻漸道:“你聽辛楣說她現在變得多麼俗,從前的風雅不
知哪裡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會變得惟利是圖,全不像個大家閨秀。”柔嘉
道:“也許她並沒有變,她父親知道是什麼貪官,女兒當然有遺傳的。一向
她的本性潛伏在裡面,現在她嫁了人,心理發展完全,就本相畢現了。俗沒
有關係,我覺得她太賤。自己有了丈夫,還要跟辛楣勾搭,什麼大家閨秀!
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兒罷。像我這樣一個又醜又窮的老婆,雖然討你的厭,可
是安安分分,不會出你的醜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趙辛楣養個
外室了。”鴻漸明知她說話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這樣作踐著蘇文紈,他
們倆言歸於好。
這次吵架像夏天的暴風雨,吵的時候很利害,過得很快。可是從此以
後,兩人全存了心,管制自己,避免說話衝突。船上第一夜,兩人在甲板上
乘涼。鴻漸道:“去年咱們第一次同船到內地去,想不到今年同船回來,已
經是夫婦了。”柔嘉拉他手代替回答。鴻漸道:“那一次我跟辛楣在甲板上講
的話,你聽了多少?說老實話。”柔嘉撒手道:“誰有心思來聽你們的話!你
們男人在一起講的話全不中聽的。後來忽然聽見我的名字,我害怕得直想逃
走——”鴻漸笑道:“你為什麼不逃呢?”柔嘉道:“名字是我的,我當然有
權利聽下去。”鴻漸道:“我們那天沒講你的壞話罷?”柔嘉瞥他一眼道:“所
以我上了你的當。我以為你是好人,誰知道你是最壞的壞人。”鴻漸拉她手
代替回答。柔嘉問今天是八月幾號,鴻漸說二號。柔嘉嘆息道:“再過五天,
就是一週年了!”鴻漸問什麼一週年,柔嘉失望道:“你怎麼忘了!咱們不是
去年八月七號的早晨趙辛楣請客認識的麼?”鴻漸慚愧得比忘了國慶日和國
恥日都利害,忙說:“我記得。你那天穿的什麼衣服我都記得。”柔嘉心慰道:
“我那天穿一件藍花白底子的衣服,是不是?我倒不記得你那天是什麼樣
子,沒有留下印象,不過那個日子當然記得的。這是不是所謂 ‘緣分’,兩
個陌生人偶然見面,慢慢地要好?”鴻漸發議論道:“譬如咱們這次同船的
許多人,沒有一個認識的。不知道他們的來頭,為什麼不先不後也乘這條船,
以為這次和他們聚在一起是出於偶然。假使咱們熟悉了他們的情形和目的,
就知道他們乘這隻船並非偶然,和咱們一樣有非乘不可的理由。這好像開無
線電。你把針在面上轉一圈,聽見東一個電臺半句京戲,西一個電臺半句報
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國歌啦,半句崑曲啦,雞零狗碎,湊在一起,莫名其妙。
可是每一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臺廣播的節目裡,有上文下文並非胡鬧。
你只要認定一個電臺聽下去,就瞭解它的意義。我們彼此往來也如此,相知
不深的陌生人——”柔嘉打個面積一寸見方的大呵欠。像一切人,鴻漸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