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和咖啡時間,那群圍著白色圍裙的女清潔工,總是擠在一張大臺子上嘁嘁喳喳,講西班牙語的墨西哥或其他南美女人湊成另一堆。而講廣東話的往往人數為眾,音響效果也最為強烈。近來也有幾個面板白白、鼻樑上架副書生眼鏡的講普通話的女人擠在裡面。我看著她們,堅決地在心裡搖搖頭,然後就露出露絲瑪麗的笑容謝謝老顏的好意,並表示自己現在很開心在皮草店裡的工作。老顏就說OK,他的老婆一輩子也不會穿上我們店裡那些衣服的。我說我也買不起的,老顏就說你可以每天像模特一樣試穿呀。聽老顏這麼說,我就有一點點小小得意了。並不是每個做清潔工的女人都可以在皮草店裡工作的呀?能夠在皮草店裡工作至少你在別人眼裡還是有作為女人的資本的,至少在外表上。我衝著老顏點頭笑笑。我覺得這回我笑得有一點優越感。這是我作為露絲瑪麗以後很少有的優越感。但僅僅片刻,我就為自己產生的“優越感”感到羞恥。
不錯,我承認以前的宇秀也是喜歡穿戴打扮的,但那隻屬於她的私生活部分,算作個人業餘愛好,和職業沒有關係。可是作為露絲瑪麗,其外表和謀生就有很直接的關係。露絲瑪麗現在就很擔憂最近臉上在蛻皮。她每年有段時間像蛇一樣要蛻皮,正在蛻皮的面孔如同石灰剝落的牆面。這種時候接待顧客就很尷尬。當女人的外表在她的謀生中變得更為重要的時候,她的實際社會地位卻是下降了的。
當宇秀是露絲瑪麗的時候(10)
前幾日,美國微軟公司在酒店裡開會,一個掛著會議胸牌的美國男人在皮草店門口站立了片刻,然後衝著我走進來,我微微一笑,身體略微前傾算是對客人的迎接。那男人卻走近我說:“你是中國人。”我一愣,在這裡幾乎沒有人第一眼認為我是中國人,我常常被人錯認為是日本人。常常碰到日本客人他們徑直就跟我講日語,當我說明自己是CHINESE時,他們吃驚地瞪大眼睛。但是這個美國人卻是有眼力的。他接著說:“你是受過良好教育、有很好的文化背景的中國女人。”然後他說他進來只是為了跟我說這句話。我笑笑說謝謝,但是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出來。
經理看著美國男人走出店堂的背影,走過來問我客人怎麼沒有看任何商品就走了,我脫口回答:“他問我廁所在哪裡。”經理眼光狐疑地嘟噥“It’s strange。”我立刻後悔自己愚蠢的回答,其實有很多答案可以應付經理,比如,人家說我們店堂漂亮,或者問幾點鐘打烊等等,幹嗎說廁所呢?
“HI, Rosemary!”老顏大叫道,他問我要不要嚐嚐新出爐的蛋糕。老顏當然是不知道我愣在那裡腦子裡轉了幾個圈,他熱情地把我介紹給別人說“皮草店的漂亮GIRL”。
事實上,只有宇秀真正知道露絲瑪麗在這個表面華麗的店堂裡到底有幾分優越感。我忽然為露絲瑪麗衝老顏的那一笑感到可悲與可笑。
八
皮草店銷售小姐其實並不像外人以為的那樣,只是像模特一樣漂漂亮亮地與那些華麗昂貴的貂皮、狐狸毛站在一起,她們除了高跟鞋裡的腳痛以外,還有一些粗重的活也是她們要做的。當然露絲瑪麗是新來的就更要去做了。
記得第一次盤貨,我不確定登記冊上的那件海狸毛夾克是不是貨櫃頂上做展示的那件,就問經理。經理就說不能猜測,要我搬梯子爬到上面對一下貨品吊牌上的號碼和說明。經理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是一口一個HONEY的,她總是用HONEY(甜心、蜜糖)來替代叫我露絲瑪麗。
那個梯子?我愣住了———那是一架工程梯哎,它馬上讓我聯想到穿著肥大的工裝褲、身材健碩鬍子拉碴的男人。經理不是叫我HONEY嗎?HONEY是甜心呀,是被寵愛與呵護的呀,怎麼可以讓“甜心”去扛那鋼筋鐵骨的傢伙呢?經理看我猶豫著,立刻噔噔地跑到後門扛了那工程梯雄赳赳地走出來。那冰涼的鋼鐵與消瘦的骨頭碰撞在一起,在我心裡就響起了咯咯吱吱被粉碎的聲音。經理顯然沒有在乎她的骨瘦如柴的肩膀,她很熟練地將梯子的兩隻腳叉開說:“Honey; go ahead!”(甜心,上去吧!)
因為經理的以身作則,並不像國內單位裡的領導只是動動嘴,當我把那梯子搬回去的時候,心裡倒也平衡了。只是我很驚奇自己居然也能把那沉重的梯子扛回去。不過我基本上不是扛,是拖的,絕沒有經理雄赳赳的姿態。梯子事件後,我忽然明白露絲瑪麗是不能像寫詩的宇秀那樣顧影自憐的,露絲瑪麗必須把多愁善感的小資情調扔到太平洋去。對了,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