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紅的,懷中抱著用紅綢包裹的東西,董小宛老遠就看出那是一架琴。老人跳下驢,徑直朝陳大娘的畫舫走來。
陳大娘本來坐在船頭刺繡,繡著繡著就發起呆來,沒注意有人走上船。董小宛怔怔看著老人,覺得有極其重要的事就要發生,忙去扯孃的衣角。陳大娘一驚,一回頭就看見已站在船頭的老人。她怔怔地審視片刻,忽然就扔了手裡的傢什,帶著哭腔叫了聲“爹”,隨後就撲到老人懷中哭了起來。
老人抱住女兒也流下淚來,淚珠滴落在他花白的鬍鬚上,經陽光一照,晶瑩透亮。
大腳單媽在艙中聽得聲響,鑽出門來,見此觀景,也嗚嗚地哭,一邊用裙襬擦淚一邊就把小宛扯到老人腳邊。小宛跪下磕頭,嘴裡喊著:“外公,外公,外公。”
陳老漢彎腰抱起小宛,瞧著她的粉臉,半世飄泊的酸楚中忽然溶入了一塊糖,久違的幸福感重回心頭。他笑了,眼中依舊噙著淚。
老漢年輕時也是秦淮河上的浪子,風花雪月之中愛上了歌妓雪人兒,兩人情投意合,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長大之後就變成了現在的陳大娘。
秦淮河上的愛情一般有兩種結局,一種是風流佳話被世俗尊為樣板。一種是情場露水,到後來各奔東西。陳老漢和雪人兒的愛情屬於後一種。雪人兒跟著一個麻臉有錢人遠走雲貴,留下陳老漢和那幼小的女兒在秦淮河邊唱小曲謀生。當陳大娘入了樂藉,陳老漢就在一個風雪之夜,單身遠赴北京,一走就是二十年。
陳老漢在畫舫中安下身來,他隨身帶來的一包銀子使生活有了起色,日子過得也算平靜。陳大娘也樂得清閒,便完全掛簾謝客了。
在那段寧靜的日子裡,小宛日復一日坐在畫舫的窗前,聽外公講解琴藝或敘述一些舊事。這些往事構成了一個個美好的傳奇,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使她能夠從容地面對自己生活中的一切。
陳老漢常常在船頭自言自語,言辭中充滿了對往昔的留戀,也包含著某種變相的抱怨。
和大多數忍受過艱難歲月的老人一樣,他認為失去的歲月是唯一珍貴的財富。這種懷舊的情緒深深感染了董小宛,她的個性從此罩上一層淡如煙霧的憂鬱。幾年後,這種憂鬱便在她的氣質中提煉出驚人的美,她因此更加出類拔萃。東西偶爾也有人帶了酒肉來和陳老漢消遣。問及京城情景,陳老漢就嘆口氣,手中的一杯小酒也在嘆息中微微顫抖。
“時局危矣,滿賊三度入關,兩次打到京城門下。叩關問將,無人敢應。”
“聽說朝中大官們都已亂了套,紛紛往南邊轉移家小,有錢人也開始轉移財物,百姓慌亂。”
長期的厄運和窘迫的生活養成了他對身外之事禁若寒蟬或答非所問的態度,但客人們不難從他的吱唔其辭中,知道北方已燃起戰火,天下已開始動盪不安。
第2章 柳如是踏雪評梅
對於一個註定要成名的女人來說,成名是容易的。如同對於一個註定要死的人來說,死也是容易的,甚至容易得讓人無法接受。董小宛就無法接受外公的死,但這個事實就發生在她的眼前。
一天早上,大腳單媽預備了一大盆髒水,等待著陳老漢到院子中吊嗓子之後,狠狠地將髒水潑到地上,好讓全家人都在這時醒來。她準備今天潑得更響一些,她也想今天笑得更歡快一些。她端著髒水在門後等了多時,但院子裡只有小鳥的鳴叫聲。她失望極了,默默地將髒水倒入陰溝,直起腰來的一剎那,“發生什麼事啦?”她自語一聲去做早飯了。
董小宛在臥室裡梳妝已畢,坐在窗前讀一本《花間詞》,專等院子裡響起潑水聲就開門出去,這幾乎成了她的習慣,成了每天早晨的開場白。但今天卻異乎尋常。她合上書,走出門來,早上的新鮮空氣中夾雜著某種芬芳的氣息。
她輕輕敲外公的房門。那扇門發出一陣怪叫聲開啟了,且像耳光一樣扇到牆上。外面的光一下湧進去,依舊帶著門的形狀仆倒在地。那束光首先照亮了一隻蒼老枯瘦的手。她看見外公倒在地上。
尖厲的叫聲驚動了院子。單媽首先趕來,慌亂之間手上還提著一把菜刀。隨後趕來了陳大娘和董旻。董小宛正抱著外公傷心地哭。幾個人都哭了,哭聲越過院牆,引來了鄰居們。
有些婦女也跟著哭開了。
陳老漢只留下了一架古琴。也可以說他化作了一架古琴,永遠留在董小宛的身邊。每當小宛坐在窗前彈起古琴,外公的形象就浮現在眼前,琴聲中充滿了更多發自內心的生命的哀怨。這種情感令人憂傷。外公騎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