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沉默地穿過幾具生花長草的炮架殘骸,這條道我們撤退時便走過,那些被我們自行炸燬扔在灌木裡的炮架就像是恥辱柱。排頭兵喪門星掉了隊,衝到林邊去下跪和磕頭,我們沒管他,他匆匆磕了幾個頭後,又緊一緊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們。
誰都知道這趟不輕鬆,可沒人想過這會是傷心之旅,這裡是傷心之地。被我們丟棄的實在太多,每一次丟棄都是虧欠,我們像賊一樣來到故地,看著已成粉末的殘肢斷臂。
我們現在行進在山地和田地的夾縫之間,一邊是林子,一邊是田野。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個手勢。我們全蹲伏下來,蜷縮排林裡,但威脅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是來自林外的,它來自林裡,我們如臨大敵地掃視著林子裡那些不斷髮出碎響的生物,它們為數不少,畏縮在密林深處,我們窺看它們,它們也窺看我們,當發現被我們窺看時。它們便迅速退向林子深處,帶起極大的響動。
迷龍擻著豆餅。“有話你自己說去!跟我咬什麼耳朵!”
蹲在迷龍身邊的豆餅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裡也是個巨大的官,我記憶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有說過什麼話。
豆餅唸叨:“這個,這個不對咧。”
“什麼不對?”死啦死啦問他。
豆餅便以一個農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裡的地都荒了。這塊地有人種的。”
我們被他提醒著也注意到這片的田地是和別處不一樣,莊稼齊整而殷實地生著。在一個真正的農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這樣五穀不分的懶鬼眼裡,這簡直是個奇觀。
死啦死啦便衝著那些逃進了林子深處的生物揮了揮手,“抓回來。”
我們分成了兩翼向林裡包抄。
那真是個不費勁的活,我們在林中包抄奔跑,隔著枝葉,我們聽到那些一直沉默著的生物摔倒的時候比跑的時候還多,它們跑得也不快,我們只好以小跑的頻率來追蹤枝葉那頭的聲音。
很快我們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幾個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們也不打算去追了。我們只是平端了衝鋒槍,看著被我們逼得走投無路的幾個生物,他們——或者我該說繼續說它們,看來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獸醫不再裝模作樣的端著槍,而是下意識地去摸索身上諸多口袋中的某一個。迷龍甩手把槍放了。開始揉著臉,蹲下了喃喃地罵娘。我們其他人泥雕木塑著,像我們所對著的人一樣。
幾年後我看見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觸是我居然沒有感觸,因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見過人這樣活著。
他們身上掛著腐爛的破布,破布間露著兀突的骨頭,他們每一個人都和土是一個色的,我無法分出他們的性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的眼睛。
飢餓讓他們所有的肢體似乎都萎縮了,就剩下很長的頭髮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惟恐驚擾他們似地說:“我們是遠征軍。”
喪門星用雲南話又重複了一遍,“滇西遠征軍,自家人。”
那些由毛髮和破布組成的身形蜷了下來,蜷成了一種跪的姿勢,從毛髮和破布下發出了唸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們早站立不住了,我們剛才的追逐耗盡了他們所有的體力。
迷龍幾個人在林沿把風。
喪門星在光線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個電筒,滇西人中的一個——一隻毛髮皆長,白色已變成了灰色的老猴子——這樣形容是因為他剩下的骨肉實在很當得起這三個字,我甚至覺得他可能輕過一隻大個猴子。他說的話急促而模糊,完全是當地士話,除了喪門星和死啦死啦不要有人想聽得懂,我聽了會兒,走出林子,我儘量避開迷龍他們的防護線。
我蜷在一棵樹邊,看著遠處長勢不差的稻田,和更遠處無人的村莊,捂住了嘴和鼻子,無聲地哭了會兒。
我們遇見當地人。我們放棄西岸,他們逃進深山,有條無形的鏈子栓在他們脖子上,另一端連著他們的田地。該播種了,否則一年荒廢了。他們在草棚裡輾轉反側,把黴爛的衣服徹底揉成碎片。後來他們去播種了,留下幾具被日軍無聊時射殺的屍體。後來他們去灌沃,留下幾具屍體。後來他們去除草,留下幾具屍體。後來這成了無形的協議,他們可以種地,但得被當作靶子。後來他們在日軍眼裡成了一種還保留著耕種本能的野獸。
我聽見響動,忙擦乾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