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日軍攻擊時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地突過來,這回不一樣,這回他們的幾個活動碉堡先就了位開始移動,然後步炮和重機槍在後邊跟著陣列移動,這樣地進攻自然是比步行還要慢的速度。我們瞪著那一條就著森林邊沿在雨霧中緩慢移動的線形,後來它收攏了,成了一個槌形,我們瞧著那個槌頭,槌頭是一輛推車,被兩個活動碉堡保護著,那車沒法不顯眼,因為車上綁了一個原木釘的十字架,麥師傅被綁在架上。
死啦死啦現在看起來很沮喪,從望遠鏡裡看了一看便保持沉默了,我從他手上把望遠鏡拿了過來,於是我看見一個雙腿已經被打斷的麥師傅,嘴裡堵著一塊布,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和我們一樣是渾身泥水的落湯雞,但我仍清晰地看見他的涕淚橫流,因為他已經痛苦得面部都已經扭曲——然後我發現他不是被綁著,而是被釘著。
當我們再看見麥師傅的時候,他已經被拷問過了,折磨他的人也知道他什麼都不會說了——實際上一天數次的鏖戰下來,我們也沒什麼秘密可言了。於是他被派了最後的用途——用來做攻破我們的撞城槌。“
槌緩慢地向我們壓近來,慢得我們的敵人像在給我們演示一回步兵操典,慢得他們在泥地裡拔足時甚至不會濺溼自己的褲腿,槍拿在手上,但並沒開,上著刺刀,向我們顯示著他們有再來一次白進紅出的勇氣。
死啦死啦開始開槍,我們也開始開槍,衝鋒槍和機槍都放棄了,我們又拿起了老式的手拉栓,砰的一槍,砰的又是一槍,連張立憲、何書光和迷龍也在這樣砰砰著,瞄很久,然後開一槍。儘管麥師傅明白無誤地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生不如死的訊號,但是我們絆住了,沒人願意用自動火力把他和日軍一起送去他現在很想去的那個世界。
在這樣的地方熬了這麼久,瞎子也要熬成神槍手了,死啦死啦那一臉等死的冷靜也讓我們手穩了許多,於是一向是日軍的槍準得要命,今回擰轉了,我們打得幾乎是彈彈著肉,日軍沉默地倒下,沉默地開槍,沉默地前行,我們沉默地射擊,在對射中沉默地倒下,沉默地裝上刺刀。
當我們已經開始上刺刀的時候,每個人便沒有望遠鏡也已經看得清麥師傅了。
全民協助開始急促地喘息和嘀咕起來,“NONONONONO……”,他這樣無意義地嘟囔著,把拳頭塞在嘴裡,把腦袋完全紮在掩蔽物之下,投入了他的啜泣。我們不能象他那樣姿意,我們上好了刺刀,死啦死啦在檢查著他的幾把短槍,沒刺刀的人把砍刀、日本戰刀、鐵棍、鋼筋甚至磚塊放在自己的射擊位置旁邊,我們是木然而非英勇地在我們將死的地方等待。“來吧,都死了吧”,我們在心裡對自己說,可心裡是一片空白。
槌頭歇止了,停了下來,和我們對峙著,但更像一條顧盼著自己尾巴的怪蛇。
我們始終不知道我們這群炮灰到底給南天門造成多大沖擊,後來打掃戰場時發現整小隊建制的守軍是被銬在戰壕裡的,我不知道這是竹內的強制還是所謂的武士精神,我只看見他們停滯了,猶豫了,蔫了,後退了。
日軍在雨中開始撤回,沒轉身,槍口仍對著我們,但是像他們來時一樣緩慢地撤退。
死啦死啦的聲音在雨霧中飄浮,沒憤怒,沒激昂,全無他往日的叫囂。只是在平平淡淡陳述一件事實:“好像以前的一百多次一樣,這次你還是打不下來。我們拿噴火器和火箭筒,你們打不下來,拿步槍,你打不下來,拿槍刺和砍刀,你打不下來,我們拿牙咬,你都打不下來。”
我只是在看著麥師傅,麥師傅離我們近了。又離我們遠了,麥師傅停下了。不是他要停下的,是日本人停下了,他們停在我們的步槍射程之外,兩個活動的鋼製碉堡攔在他的身前,一張桌子搬了過來。我在望遠鏡裡看著,一個布卷被扔在桌上展開。砍的片的鋸的剔的……我瞧著那整套也許疤丁用於解牛的刀具,不,沒哪頭牛要分割得這麼精細的,它只能是刑具。
張立憲:“……他們要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剮了他。”
我們沉默,我推全民協助,全民協助猛力地搖著頭,他就沒抬過頭。
麥師傅眼淚汪汪地向著天,雨淋在他的臉上,看來日軍是到死都不打算讓他出一聲了。
麥師傅像耶穌,他長得一點不像耶穌。可每個好人死時都像耶穌。麥師傅要死了,可即使他像耶穌一樣被釘著,我們還在奢望他能被送進戰俘營。誰都知道,戰爭快結束了,誰也不該在這時候死去——尤其麥師傅這樣的好人。
死啦死啦:“會操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