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使我換了住處,但是我沒有改變我的生活方式,也沒有停止寫作。
一九三四年底我到日本旅行,我喜歡日本小說,想學好日文,在橫濱和東京各住了幾個月。第二年四月溥儀訪問東京,一天半夜裡“刑事”們把我帶到神田區警察署關了十幾個小時,我根據幾個月的經歷寫了三個短篇《神·鬼·人》。
我感到遺憾的是我學習日語的勁頭也沒有了。因此我今天還在收聽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日語講座,還不曾學好日語。
這年八月,上海的朋友創辦了文化生活出版社,要我回去擔任這個出版社的編輯工作。我編了幾種叢書,連續二十年中間我分出一部分時間和精力,花在文學書籍的編輯和翻譯方面。寫作的時間少了些,但青年時期的熱情並沒有消減,我的筆不允許我休息。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日戰爭爆發後我離開上海去南方,以後又回到上海,又去西南,我的生活方式改變了,我的筆從來不曾停止。我的《激流三部曲》就是這樣寫完的。我在一個城市給自己剛造好一個簡單的“窩”,就被迫空手離開這個城市,隨身帶一些稿紙。在那些日子我不得不到處奔波,也不得不改變寫作方式。在一些地方買一瓶墨水也不容易,我寫《憩園》時在皮包裡放一錠墨,一枝小字筆和一大疊信箋,到了一個地方借一個小碟子,倒點水把墨在碟子上磨幾下,便坐下寫起來。這使我想起了俄羅斯作家《死魂靈》的作者果戈理在小旅店裡寫作的情景,我也是走一段路寫一段文章,從貴陽旅館裡寫起一直到在重慶寫完,出版。有一夜在重慶北碚小旅館裡寫到《憩園》的末尾,電燈不亮,我找到一小節蠟燭點起來,可是文思未盡,燭油卻流光了,我多麼希望能再有一節蠟燭讓我繼續寫下去。……那種日子的確不會再來了。我後來的一部長篇小說《寒夜》,我知道在日本有三種譯本,這小說雖然是在戰時的重慶開了頭,卻是在戰後回到上海寫成的。有人說這是一本悲觀的小說,我自己也稱它為“絕望的書”。我描寫了一個善良的知識分子的死亡,來控訴舊社會,控訴國民黨的腐敗的統治。
小說的結尾是重慶的寒冷的夜。去年在法國尼斯有一位女讀者拿了書來,要我在扉頁上寫一句話,我就寫著:“希望這本小說不要給您帶來痛苦。”過去有一個時期,我甚至害怕人在我面前提到這本書,但是後來我忽然在舊版日譯本《寒夜》的書帶上看到“希望的書”這樣的話,這對我是多大的鼓勵。說得好。黑暗到了盡頭,黎明就出現了。
中國人民得到了解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我開始學習馬克思主義(但是我學得不好)。我想用我這枝寫慣黑暗和痛苦的筆改寫新人新事,歌頌人民的勝利和歡樂。可是我沒有充分的時間熟悉新人新事,同時又需要參加一些自己願意參加的活動,擔任一些自己願意擔任的工作。因此作品也寫得比較少。有一個時期(1952年),我到朝鮮,在中國人民志願軍部隊中“深入生活”。第一次接觸普通的戰士,同他們一起生活,我有些膽怯。一個長期關在書房裡的人來到革命軍人的大家庭,精神上當然會受到衝擊,可是同時我感到溫暖。指戰員們都沒有把我當作外人,彷彿我也是家庭中的成員,而且因為我新近從祖國來,他們對我格外親熱。在這個鬥爭最尖銳的地方,愛與憎表現得最突出,人們習慣於用具體行動表示自己的感情: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蹟天天都有。這些大部分從中國農村出來的年輕人,他們以吃苦為榮,以多做艱苦的工作為幸福,到了關鍵時刻,他們爭先恐後地獻出自己的生命。在這些人面前我感到慚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們的心,我無法制止內心的鬥爭。我經常想起我一九四五年寫《第四病室》的時候,借書中人楊大夫的口說的那句話,“變得善良些,純潔些,對別人有用些。”我愛上了這些人,愛上了這個環境,開始和他們交了朋友,我不再想到寫作。我離開以後第二年又再去,因為那些人、那些英雄事蹟吸引了我的心。我一共住了一年。第二次回來,還準備再去,但是別的工作拖住了我,我離開鬥爭的生活,舊習慣又逐漸恢復,熟悉的又逐漸變為生疏,新交的部隊朋友又逐漸疏遠,甚至聯絡中斷。因此作品寫得不多,更談不上塑造人民英雄的形象。此外我經常出國訪問,發表了不少歌頌人民友誼事業、讚美新社會、新生活的散文。但這些竟然都成為我的“罪證”,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作為“大毒草”受到批判,我也被當作“大文霸”和“黑老K”關進了牛棚,受到種種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十年中給剝奪了一切公民權利和發表任何文章的自由。
有一個時期我的確相信過迫害我的林彪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