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分(1 / 4)

小說:巴金自傳 作者:沒事找事

我和吳痴痴地立在人行道上,望著亞麗安娜的背影在旅館的大門裡消失了。

“金,我們到賽納河邊走走罷,”吳忽然用留戀的聲調說,“巴黎是很可愛的,可是我後天就不得不走了。”

我能夠拿什麼話來安慰吳呢?我並不像吳那樣愛巴黎,然而我覺得我也很瞭解吳的心情。我不能不回答他。我就說:“不要緊,法國政府會收回命令的。不然你到了比國還可以偷偷地回來。”因為這時候巴黎幾個進步的律師正在向警察廳交涉,要求延長執行驅逐令的期限。

“三個西班牙革命黨人在巴黎監獄裡絕食,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還沒有人理他們。你想我們的事情有希望嗎?”吳大聲說,聲音裡充滿了悲憤。

是的,三個西班牙革命黨人的事情,這時候正激動著全巴黎的良心。他們沒有什麼罪名,不過是西班牙國王亞爾豐瑣的仇敵,亞爾豐瑣到巴黎來,他們就給法國警察逮捕了,他們的兩百多個同鄉就被驅逐出境,說是為了保障西班牙國王的安全。但是亞爾豐瑣回國以後,忽然從阿根廷送來了公文,說他們在那裡犯了普通的刑事罪,要求法國政府引渡他們。為了反抗這種法律的謀害,他們就在獄中實行同盟絕食。這件事情就跟轟動全世界的沙柯、樊宰底的事件一樣。剛剛在幾天前,美國的紳士們最後一次判決了沙、樊兩人的死刑,準備結束那六年來的激烈的鬥爭。

整個的西方世界似乎都沉淪在反動的深淵裡了,到處充滿著壓迫、苦惱、流血,我們就看不見一線光明(自然光明是有的)。我們的年輕的心被寂寞、被離別的情緒所苦惱著。

賽納河畔的情形跟平日沒有兩樣,長排的舊書攤,擾攘的行人,聖母院的鐘樓……可是這些都跟我沒有關係了。我所看見的只是我的心,我所聽見的也只是我的心。

“我們到聖母院裡面去看看。我在巴黎住了這幾年,還沒有到鐘樓頂上去過,”吳的交織著留戀和悲哀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了。

我抬起頭來,才注意到兩塊墓碑似的聖母院的鐘樓,我們正迎著它們走。那兩個鐘樓,我知道,雨果的小說裡的教士就是從鐘上面跌落到街心來的。聖母院,我還記得,在一本關於巴黎公社的著作(大概是愛利·邵可侶的日記罷)裡說過當時有人在聖母院裡面發現了幾百具因姦情被殺害的貞女的屍體。而且我在拉丁區的旅館裡,還整天整夜地聽見從那裡送出來的鐘聲。

“好罷,”我這樣應著,就跟著吳走到那裡去了。我們進了大門,從下面沿著階梯一直走到最高的鐘樓頂上,我沒有說一句話。

“看,巴黎是這樣美麗的。”吳站在石欄杆前面,望著下面整齊的、模型似的街道說。

他這時候的心情,我想我是能夠了解的。我也把眼睛望下面:這裡是賽納河,一道一道的橋橫架在河上,河裡有船經過,煙囪不斷地一伸一曲;那裡是聖米雪爾大街,車輛和行人就像玩偶似地在那裡移動。我的眼睛好像在看一幅圖畫。

但是畫面上四處都擺了那張同樣的少女的面孔,一頭金髮給那張面孔鑲了金邊。那個波蘭女郎的面影又佔據了我的腦子。

接著我又想到那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艱苦的鬥爭,和我們已經付出了的代價。我忽然流下了眼淚來。

這並不是悲哀的眼淚,就在那時候我也不是絕望的。我想到過去的鬥爭和犧牲,只有感激。我願意把我自己無條件地貢獻給自由的祭壇。我心裡的犧牲的火給那個波蘭女郎點燃了。

這一天終於過去了。亞麗安娜沒有走,吳也沒有走。法國政府並未撤消驅逐的命令,不過將期限延長了一些時候。起初是一月,以後又是一月,這其間杭可先回到了波蘭,亞麗安娜搬到巴黎郊外霞微爾去住了一些時候,和吳發生了像我在小說裡所描寫的愛情。但是不久她就離開了巴黎,那時我已經在哀斯納省了。再過兩三個月,吳也就動身回國。等我再到巴黎的時候,亞麗安娜的名字已經沒有人提起了。

那個可敬愛的波蘭女革命家就像流星似地飛下天際不見了。後來我回到中國,見到吳,連吳也不知道她的訊息。

那還是一九二七年的事情。誰知六年後的今天,亞麗安娜的名字在我的記憶裡已經模糊了的時候,成卻無端地提起她來,而且從他的口裡我又知道了下面的事實,也就是我所想知而未知的她的身世。

“我還為她寫了一首詩。那時她正患肺病躺在蒙伯裡城的醫院裡。”成用一種充滿懷念的聲音開始了他的敘述。我們正在一條大街的人行道上走著。

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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