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地望著這整個的世界,哪怕有什麼骯髒的東西,有什麼危險的東西,她一定也不曾看見。黑夜看見她來,趕快讓開了路;牆頭的電燈卻照耀得更加光明。所有這些,把何應元整個兒看得呆了。他像掉了魂似地向她走過去,越來越接近,接近得使她驚慌怪叫起來道:
“呵唷!何大爺!”
何應元猛然驚醒過來,伸開兩手,攔住她的路,說:“怎麼不上我家裡玩兒去呢?阿義、阿禮他兩個天天在盼望你吶!你進去看看,八音鍾呀,蝴蝶琴呀,檀香匣呀,留聲機呀,哪樣沒有!還有那吃的,玫瑰糖,杏仁霜,松子糕,桂花捲,盡你吃個飽!還有,你給我家裡的人,每人做他一雙鞋。快進去,快進去!”
區桃搖著她那發光閃閃的腦袋說:“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聽你的留聲機,我不吃你的糖!”
何應元說:“你不聽我的留聲機,你不吃我的糖,難道你不給我們做鞋子?快進去,快進去!”
區桃說:“不!我告訴爸爸,讓他來給你們做。”
何應元說:“誰要你爸爸做鞋子?人家只是要你做。快進去,快進去!你要是不進去,我就不放你過去!”
區桃用木屐頓著巷子中心的白麻石說:“別激人了,別激人了。快讓我過去,我還有正經事呢!”後來又加上一句哄他道:“你先讓我過去。回頭我出來,就上你們家裡做鞋子去!”聽她的口氣,好像她是個大人,那四五十歲的何五爺倒反而是個小孩子的一般。沒想到何應元透過金絲眼鏡,一眼望見她手裡還拿了一個小布包,就得了個新題目,一定要看那布包裡包的是什麼東西,否則不讓過去。區桃不依,他就想動手去搶,可是哪裡搶得到。只見區桃把那又苗條、又靈活的腰身一擺動,一彎曲,左一閃,右一躲,忽然往左邊虛晃一下,跟著往右邊一鑽,像一條魚一樣,出溜一聲就鑽過去了。正在這個時候,矮矮胖胖的陳萬利從官塘街外面走進巷子裡面去。他一面走,一面問道:“阿桃,慌慌張張做什麼?要跑到哪裡去?”區桃聽見是他,只好叫了一聲:“大姨爹!”站定在陳家門口。何五爺對陳萬利說道:“你看這個阿桃,多麼沒規矩,我叫她上我家裡去做鞋子,她就是不肯去!”陳萬利沒有理會何應元,只是一面喃喃自語:“哼,這早晚天氣,做鞋子。”一面朝區桃走去。走到區桃面前,左手端起區桃那杏仁尖一般的下巴,右手在區桃那淺淺的酒窩兒上面,實實在在地擰了一下。他是長輩,區桃沒敢聲張,只痛得她臉上一陣火辣味兒,怪不好受。她像那種叫做“彩雀”的、會跳的小熱帶魚一樣,使足勁兒,往周家那邊一跳,她的身體好像被彈簧拋進半空中,又從半空中掉下來。卻巧這時候周炳剛衝過涼,打著赤膊,穿著牛頭褲,從家裡走出來。區桃往下一掉,不歪,不斜,恰好掉進周炳的懷裡。周炳伸出兩條有肉腱子的手臂,緊緊地抱著她。她在周炳耳朵邊悄悄地、急急地、甜甜地說道:“走,走,回屋裡去。有東西給你。”於是兩雙木屐一同發出踢哩塔啦的細碎響聲,跑進了周家大門,把何、陳兩位老爺甩在冷冷清清的巷子當中。陳萬利幸災樂禍地攤開兩手說:“五爺,時候不早了,沖涼吧。”何應元也只得學著他的樣子攤開兩手,無可奈何地說:“不是麼,現在的孩子,總是越來越不懂規矩。咱沖涼去吧!”
原來區桃知道周炳的鞋子破了,就親自畫了鞋底樣子,給他做了一雙黑帆布月口皮底鞋子送來。兩個人在周楊氏房間裡說一會、笑一會,談得十分歡喜。周楊氏也捧著鞋子在電燈下面翻來覆去地看,看見手工做得那麼精巧紮實,也就讚不絕口。區桃還怕大小不知怎樣,只顧催周炳穿穿試試看。周炳一穿,大小正好,還分了左右腳呢。大家又笑樂一陣,區桃才走。臨走的時候,她對周楊氏央求道:“二姨媽,叫阿炳送我一送。外面有老虎呢!”周楊氏拿起她那隻柔軟的小手,輕輕打了一個手心,說:“看三妹把你慣成什麼樣兒,越大越嬌了呢!阿炳,送送你表姐去!”周炳撈起一件白布衫穿上了,就送區桃回家。陳萬利在二樓的陽臺上眼巴巴地望著他倆肩並著肩,手挽著手,親親熱熱地一路走出官塘街。想聽他們在說些什麼,那聲音太低,一點也聽不著,直把他羨慕得牙癢癢地不得開交。他隔壁何家那何應元何五爺,雖是回了家,也還是恨恨不已。他把這件事跟大太太何胡氏說了,又跟她商量,看有什麼法子把區桃弄來做妾侍。
何胡氏把他的話想了一想,就點頭說道:“也怪不得你這花心鬼又起了壞心腸。論人才,那是沒有比的!別說咱們家裡沒有,就是這西城一帶,怕也找不出配對兒的來。可有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