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黨。像我的同學李民魁,他是無政府主義派。像表姐夫張子豪和文雄表哥,他們是國民黨。像同巷子住的何守仁,他是國家主義派。這些黨派都是了得的傢伙!”鞋匠向他擺著手說:“好了。夠了。別再往下宣傳了。我問你:那無政府主義派如果坐了天下,政府沒有了,所有的錢糧捐稅都歸誰得?”周榕笑著回答道:“那不過是理想中的事兒。”區華拍著手笑道:“著呵!我就曉得那不過是你們年輕人理想中的事兒!”說完他就走開了,剩下區蘇陪著她表哥談天。看看快到十點鐘,周榕露出要走的樣子,區蘇捨不得他走,就說:“再坐一坐有什麼相干?還早著哪。橫豎年三十晚了。”周榕望一望她那張白淨瘦削的、純潔無瑕的臉,也有點捨不得走。但是想起表妹陳文娣和他有約在先,還是非走不可。幾分鐘之後,周榕帶著負咎的心情在頭裡走,區蘇帶著迷惘的神態在後面送,兩家都不說話。出了珠光裡,到了永漢南路,區蘇站住了。她過分用力地握了握她表哥的手,說:“你說了許多話給我聽。有時想起來彷彿都是對的。可有時呢,又覺著不那麼對。我該怎麼辦?”周榕沒有回答清楚,不太愉快地分別了。他沒有走雙門底、惠愛路回家,卻走了大市街、維新路、臬司前、賢藏街折進師古巷,準備上他舅舅楊志樸家裡去坐一坐。誰知走到楊家門口,卻遇著他表弟楊承輝恰好從屋裡走出來,說是要去找區蘇上街逛去。他知道楊承輝心裡很愛區蘇,可是區蘇卻不太喜歡他,就對他說道:“老表,我忠告你一句,你對姑娘們不能像對男人們那樣暴躁,那樣不耐煩,那樣不留餘地,懂麼?”楊承輝匆匆忙忙地答道:“表哥,你真是我的知己!”說完就走掉。周榕這時候也不想進楊家了,就順著師古巷橫過四牌樓,走進雲臺裡,又從忠襄裡走出陶街,盡走一些小路。在陶街碰上一群逛街賣懶的少年人,那就是區桃、區細、區卓、陳文婕、陳文婷、何守義、何守禮和他弟弟周炳八個人。他只對陳文婕問了一句:“你娣姐在家麼?”陳文婕擠眉弄眼地回答了一句:“不知道,你不會自己瞧去!”也沒有多說話,就走過去了。在朝天街口,他又碰見了陳文雄和他妹妹周泉,兩個人手臂扣著手臂在惠愛路上走,說是要逛公園去。他十分心急地一面走,一面搔著腦袋自言自語道:“怎麼,真是不夜天了呀!”
不多一會兒,陳文雄和周泉兩個走進了第一公園。他們向左拐,在音樂亭後面不遠的地方,找著那張坐得慣熟了的、綠色油漆的長椅子,兩人緊挨著坐下來。這地方燈光不太亮,也不是沒有燈光。他們彼此只看見對方的身影,卻看不清對方的面目。——沒有比這裡更好的去處了。陳文雄一隻手圍住周泉的斜削的、沒肉的肩膀,一隻手隨意插在西裝外衣的口袋裡,感到非常幸福。周泉也不做聲。她那半眯的眼睛望著那疏星點點的、黑沉沉的天空。輕微的寒氣在花木之間流動著。她感覺得到坐在她身旁的男子那種混合著菸草氣味的、身體上面散發出來的暖氣。後來,陳文雄說:“泉,五四運動到現在,已經過去六年了。你的鬥志還堅決麼?打倒禮教,提倡歐化,解放個性,男女平權,你對這些還有勁頭麼?”周泉說:“當然。為什麼不呢?”陳文雄說:“是這樣:我覺得你二哥阿榕是真正要革命的,可是——”周泉搶先說:“你自己呢?你不是沙面罷工勝利聲中的英雄人物麼?”陳文雄說:“我自己自然也是真心真意,可是李大哥、大姐夫、何守仁他們,我看就難說。我也舉不出確實的憑據。”周泉想了一想,就說:“人有時也得看環境,很難個個一樣齊心。人家當了黨官、軍官、大學生,都是青雲直上的人物,比你們這些洋行打字、小學教師,自然就不同一些。比方拿我自己來說,我又不能升學,又找不到職業,我真擔心自己在社會上是不是能夠保持獨立平等的地位!”陳文雄說:“你怎麼又傻起來了?有職業,不一定有獨立平等;沒職業,不一定沒獨立平等。在我的靈魂裡,你永遠是尊貴的,獨立的,平等的,莊嚴的。”周泉嘻嘻地、滿足地笑著,眼睛因為受了感動,充滿了眼淚。陳文雄又說:“自然,你的生活應該有些變動。如果你想升學,我負完全的責任;如果你想組織一個幸福的新家庭我也不敢有半點異議。”周泉的心突突地跳著,低聲問道:“你呢?你怎麼說呢?你知道,你說一句話,比我想三天還要來得清楚。”陳文雄說:“要按我的想法,我覺著咱們應該向新的樂園跨進一步。咱們果然能夠創造一個最新式的家庭的話,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革命的、大膽的行動!咱倆會更加幸福,更加熱烈,更加充滿人生的勇氣!”說到這裡,他們熱烈地互相擁抱起來了。他們熱烈地吻著,說著幻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