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盼望區蘇來臨,已經成了他的生活中一種新的習慣。不久,區蘇果然來了。她打著雨傘,穿著木屐,穿過橫院子走進來。周炳給她講自己的新發現,她就微笑地、善良地聽著,一面開啟頭髮,在整理她的大松辮子,好像一隻白鶴用嘴巴在整理自己的羽毛一樣。她一面聽,一面點頭表示贊成。聽完了之後,她只說了一句:“這些事情,你問過你二哥沒有?”周炳說:“那還用問麼?二哥一定是贊成的!他的想法一定跟我的想法一樣!”區蘇也只是點點頭,沒有再理論,又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不久,颱風剛靜下來,周榕就從鄉下回來了。他告訴周炳,他要去香港走一趟,什麼時候回來,很難說定。他又告訴周炳,黃群家裡有一個時事討論會,要他接手去搞。最後他把跟金端碰頭的地點和時間,也告訴了周炳。周炳喜出望外,又驚疑不定地接受了這個在他認為是極其崇高的委託,只簡單問道:“你到香港去,不用跟媽媽說一聲麼?”周榕眼圈紅了,想了一會兒,說:“不告訴他們吧。只叫區蘇一個人知道就算了。沒得叫他們多操一份心!”周炳心裡想道:“看樣子,二哥好像是個共產黨員了。”可是又不好問的。隨後他想到自己這回可以結束半年來那沉悶無聊的潛伏的生活,可以和心愛的朋友們嘻笑談天,大家一起商量革命的大事,那喜悅之情從心的深處像噴泉一般直往上湧,才把那疑問沖淡了。坐下不久,周榕就把一個新買回來的藤篋子開啟,動手收拾行李。周炳幫著他遞這遞那,一面把自己讀了《共產黨宣言》之後所想的事情,大概對他講了一遍。周榕一邊聽,一邊笑著點頭。後來周炳把寫給陳文婷的信,拿出來給他哥哥看,並且說陳文婷曾經發過誓,是要真心革命的,應該叫她也參加工人們的時事討論會。周榕看了那封信,仔細想了一想,就說:“阿炳,只有你這一點,我不能夠贊成。說老實話,陳家這幾姐妹,我很難看出她們之間有什麼區別。至於發誓,那是不能當真的。不,我是說她們的發誓不能當真。你記得麼?李民魁、張子豪、陳文雄、何守仁,加上我,我們早幾年以前就發過誓要革命的,可那又算得什麼呢?難不成你當真去質問他?”周炳聽到哥哥拿李民魁、何守仁這些人去比陳文婷,心中大不以為然,但是又不好說什麼,就閉起嘴巴不吭聲。
周榕去了香港之後,十月一日那天晚上,周炳到“西來初地”裡面一條又髒又窄的小巷子參加時事討論會。這裡是公共汽車的賣票員何錦成的住家。他家裡如今只有一個六十好幾歲的老母親,和一個兩歲多的兒子,小名為“多多”。他老婆何大嫂原來也是香港的工人,罷工回來之後,在一間茶室裡當女招待。去年十月,有一次反動的茶居工會派出許多武裝去搗毀酒樓茶室工會,她為了保衛革命的工會,和那些化了裝的偵緝、密探衝突起來,當場中槍身亡,到如今已經整整一年了。周炳到了他家,跟何錦成談了談外面白色恐怖的情況,不久,滬、粵班船海員麥榮,普興印刷廠工人古滔,沙面的洋務工人黃群、章蝦、洪偉都到了,大家就談起來。討論的題目自然而然地集中在國民黨的逮捕、屠殺等等白色恐怖的措施,和廣州工人怎樣對待這種白色恐怖的問題上面。討論會一下子轉為控訴會。他們計算了一下,僅僅在西來初地這條街道附近的一千多居民當中,從今年四月到現在的半個年頭裡,就叫國民黨胡亂殺死了十七個人。這些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他們都能夠把這些人一個一個地數出來。他們有些是共產黨員,有些只是普通的工人和學生,也有一些只不過跟那些偵緝、密探個人有點過不去,還有一些簡直什麼原因也沒有。這十七個人算起來僅僅包括這附近一帶的遭難者,頂多不過佔了全城的千分之一;再數遠一點,就簡直數不清,更不要說全廣州,全廣東,全中國了。大家越談越激動,越談越憤恨,都認為非來一次狂風暴雨般的革命不可。——沒有一場像前幾天那樣的颱風,這廣州全城是沒有法子洗得乾淨的。何錦成更是沉痛激烈。好像只有今天晚上就暴動起來,他才稱心。散會的時候,他向大家提議道:
“都別忙走。請你們到我家母的房間裡去看一看吧!”
大家跟著他走進他母親的房間。房間很小,僅僅放下了兩鋪床,和一張小茶几。一鋪床上睡著三個小孩子,一鋪床上睡著四個小子,年紀都在兩歲到五歲之間。茶几上那盞小煤油燈照著他們的臉,使大家剛剛看得見。何老太太在廚房裡洗衣服,房間裡沒有別的人。何錦成給大家介紹道:
“那邊是一對姐、弟和一對兄妹,這裡三個是三家人,我們的多多也在其中。只有他算是還有個老子,其他四家都是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