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安靜溫柔地藏在他的懷裡的時候一樣。他的牙齒慢慢越咬越緊,從區桃的身上發生了一種不可探測的力量,傳到他的心裡,傳到他的四肢和全身。他忽然對著深藍無雲的天空吼叫道:
“好的,動手吧!幹吧,幹吧,幹吧!你欺負誰!你試試看吧!”
周榕手裡拿著那張報紙,從房間裡走出來念給他聽:“阿炳你聽,昨天沙基慘案紀念日,罷工工人有三萬人!他們還提出了口號,你聽,第一條:釋放一切政治犯!——這不錯吧。還有,第二條:保持四月十五日以前與資本家所訂條約!——這也不壞。這都證明了咱們工人還是強有力的!”但是周炳茫然地望著他,好像他並沒有聽見。
這一天晚上,陳文婷忽然從三樓書房的窗子看下去,望見三家巷中那棵小小的白蘭花,她也想起區桃來。她記得自己曾經說過要繼承區桃的抱負,要積極參加革命的話,現在好像並沒有做到,心裡很不舒服。她親自提一桶自來水去澆了那棵如今沒有人打理的白蘭花,整個黃昏都沒精打采。周金遇害的訊息,她已經知道了。她想這件事對於整條三家巷來說,只能成為一種凶兆,而不能成為一種吉兆。她自言自語道:“唉,天下從此多事了!”偏偏這個晚上宋以廉來纏她們去跳舞,她怎麼也不答應。宋以廉坐在樓下客廳裡等候,陳文雄和何守仁陪著他坐。周泉外家有事,不去。陳文娣和文婕都打扮好了,站在陳文婷房門口催她換衣服,她只是不動。陳文雄也上來催她道:“別再留戀過去了。周金走的這條路就是周榕、周炳和李民天要走的路。周家最明白的人就只有周泉!”陳文婕抗議道:“你胡扯什麼?李民天不是這樣的人!”陳文婷無可如何,只得嘆了一口氣道:“唉,真討厭!人活著究竟有什麼意思!”嘆完氣就站起來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和大家去跳舞去了。
這時候,周炳獨自坐在院子外面一張靠背竹椅裡,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呆望。周榕出去了,院子裡靜悄悄地,和昨天一樣,和前天一樣,寂寞得叫人心慌。天空裡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看不見,連一顆星星,一片微光,也沒有。他覺著自己掉下了一個萬丈的深淵裡,黑暗像高山壓著他,像大海淹沒他,話也說不出來,氣也透不出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痛苦能夠和他此刻所感覺的痛苦相比。這種痛苦是那樣銳利,那樣深刻,又是那樣複雜,那樣沉重。坐著、坐著,他就忍耐不住,用一種激動的心情跳起來,走進屋裡去,擰開了電燈。經過這幾個短促的動作,他又回到院子外面,重新在那張靠背竹椅上坐下來。電燈發出暗淡的黃色的光線,透過玻璃窗,投射到他的身邊。儘管是那樣微弱的燈光,也能夠稍稍減輕他的痛苦。他又抬起頭,呆望著天空,漫無邊際地想起那種種不如意的事情來。
最初,他想起自己的小學教師。那教師曾經毫無道理地誣衊貧窮的人蠢如鹿豕。他為了咽不下這口氣,曾經離開了學校。其次,他想起正岐利剪刀鋪子的東家,僅僅因為他看了一場戲,就把他辭退了。跟著,他想起卑汙齷齪的陳萬利,怎樣跪在使媽面前,用磕膝蓋走路,他不過照實在情形說了真話,人家就把他攆出大門口。他想起南關青雲鞋鋪的少東家林開泰,只許他動手擰區桃的臉蛋,不許自己拿鐵錘打他的胳膊。他想起這兒的夥計郭標,漏了櫃底反而惡人先告狀,使自己蒙了惡名。他想起震南村的何不周,只為自己拿了兩把米給胡柳,就打破了自己的飯碗。此外,他又想起周鐵跟他說的,何應元和陳萬利不過靠死人發財。又想起區桃跟他說的,何應元曾經攔路調戲她。又想起李民魁,張子豪,陳文雄,周榕,何守仁曾經立誓互相提攜,為中國的富強而獻身,但過不了幾年,其中一大半竟當了內奸和工賊。又想起周泉應了個名兒是自由女性,實際上不過是屈服在別人的虐待下面的可憐蟲。又想起區桃是何等美麗,何等靈慧,何等會演戲,何等有大志,卻叫那萬惡的帝國主義殺害了。又想起陳文娣假意愛慕自由,到頭來卻欺騙了周榕,出賣了她那醜惡的靈魂。又想起胡杏本來是有爹有娘,聰明能幹的小姑娘,如今卻賣了給人家做丫頭,餓得皮黃骨瘦,還時不時叫人毆打得遍體鱗傷。又想起陳文婷多年以來的驕縱嫉妒,喜怒無常。這回出走後,曾經寄信約她在西堤大新公司門口見面,卻不見她依約前往。不知她是沒接到信,是怕危險,還是變了心。——最後,他從這裡又想到他的大哥周金。這才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頭天晚上陳文婷沒有踐約,累他空等了一晚;第二天,周金就被捕了。開頭,他還自己問自己道:“他們為什麼要抓大哥?他們為什麼要殺共產黨?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住在芳村的一間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