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你弄這個幹什麼?正經尋幾根籬竹來,四面插一插,免得人碰它要緊!”周炳果然尋了十來根籬竹來插上了,又對那棵小小的白蘭花低聲說話道:“但願你綠葉長青!”這會兒胡杏又變成個頑皮的孩子了。她歪著頭,眯起一隻眼睛說:“你和它說話幹什麼?它難道是個人?”周炳嚴肅起來道:“誰說不是?她是一個人。她離開這個世界一年了。可是她一定還活著。你看這棵白蘭花就知道。花活著,她就活著。不會錯的。”胡杏裝出懂事的樣子在深思著,想了一會兒,就恍然大悟地說:“是了,是了,我知道了。你說的誰?你說的桃姐,是麼?”周炳說:“就是她。今天是她的忌日。自從她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把我的幸福也帶走了。留下給我的只有這麼一點孤獨,煩悶。”胡杏不理解地說:“她死了,你不另外找個人?”周炳搖搖頭說:“哪裡有她那樣好的人?”胡杏說:“在咱們這三家巷裡,還找不出像她那樣的人?”周炳說:“不要說三家巷,就是全世界,也找不出像她那樣的人呢!”胡杏抿了抿嘴說:“唔?不信,不信!”說完就走開,拿起鐵畚箕回家去了。他們在下面種白蘭樹,沒想到陳文婷在三樓北邊的陽臺上坐著,把他們看得清清楚楚。她想:周炳這個人真有一股子痴心傻氣,很像《紅樓夢》裡面的賈寶玉,怪不得大家都愛他。後來她聽周炳說全世界都找不出區桃那樣的人,心裡很生氣,自言自語起來:“區桃頂多算個晴雯,有什麼了不起!就是不算晴雯,算個黛玉,又值得什麼?反正你算不上寶釵。寶釵的角色,該著我來演!”這時候,下面的人都走光了,她忽然覺著很臊,臉全紅了,又自己罵自己道:“啐!好不知羞!你想他想瘋了!”罵完,趕快回自己房間躲起來。從這天起,周炳每天早晚不消說要給白蘭花澆水,有時還對著那棵小樹呆呆地看上半天。果然是胡杏的好把式,那棵白蘭花慢慢地發芽出葉,種活了。
七月的一天晚上,陳家和周家都舉行了家宴,為出征的男兒餞行。陳家出征的是大姑爺張子豪,周家出征的是老三週炳。北伐了。張子豪這時候已經升做營長,周炳也參加了省港罷工工人組成的運輸大隊,這一兩天就要出發了。在陳家這邊吃飯的有陳萬利,陳楊氏,張子豪,陳文英,陳文雄,陳文娣,陳文婕,李民魁,李民天,何守仁十個人。在周家這邊吃飯的,有周鐵,周楊氏,周金,周榕,周泉,周炳,區蘇,楊志樸,楊承輝兩父子,加上陳文婷,她自己一定要在這邊吃,一共也是十個人。陳家這邊電燈明亮,電扇皇皇,吃的都是燕窩、魚翅、鮮菇、竹生之類清甜鮮美的東西。周家這邊大叫大嚷,熱鬧不拘,吃的都是大盤大碗,大魚大肉。一邊是談笑風生,一邊是猜枚痛飲,各得其樂。喝到一半,陳文英舉起杯子對張子豪說:“來,我也來跟你喝一杯。打仗不是好玩的事兒……你又是不知進退的人,……又沒人在你身邊,……願上帝經常和你在一起就是了,……”言下頗有悽然之意。張子豪一口把酒喝乾了,意氣豪壯地說:“我有分數。一個人老死家鄉,有什麼出息?如今天下正在變,出去闖一闖,也不枉人一世,物一世!有一天,中國人脫離了水深火熱的苦難,我一定息影家園,不問世事。放心吧!”大家聽了,都很佩服。在周家這邊,大家正喝得好好的,陳文婷忽然掏出手帕,捂著眼睛,嗚嗚地哭了起來。大家連忙問她什麼事,她斷斷續續地說:“看你們這高興的勁兒,好像明天你們家裡是多了一個人,不是少了一個人!”周金說:“看,你還是小孩子!有什麼多了、少了,一兩個月還不是就回來了?”陳文婷搖頭頓腳說:“不,不。一兩個月回來,說的倒怪美!人家學校都開了課了,還讓你註冊麼?”周金又舉起酒杯說:“來吧,什麼混賬學校,連北伐都不賞臉?別管它,來乾這一杯!”
大家喝了,陳文婷始終覺著不如意。
喝完酒之後,陳家這邊的主客都到前面的客廳裡喝茶,吃荔枝,閒談。李民天跟著陳文婕上了三樓,走進那專供小姐們使用的書房裡。這是三樓東北角上的一個前廳,寬敞幽雅,顯得比樓下的客廳還要鬆動。李民天坐不定,一會兒走到北窗前,望著周家的小院落,一會兒走到東窗前,望著官塘街的昏暗的夜景,望著官塘街以東那一片房屋的靜悄悄的屋頂和曬臺,不住地搓手,擦汗,好像他準備飛出去似的。陳文婕看見,覺著奇怪,就問他道:“民天,你的精神為什麼這樣不安靜?”李民天走到她的跟前,竭力壓抑著自己,說:“是呀,婕。我對北伐十分興奮。看樣子,咱們的教育權、海關權,都要收回了。那不平等條約,那治外法權,那數不清的苦難和恥辱,都要一掃而光了。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