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一層,周炳的雄心突然奮發起來。他咬緊牙關,瞪大眼睛,摸摸槍膛,摸摸刺刀,摸摸駁殼槍,又摸摸手榴彈,覺著有渾身的勁兒要使出來。
對面山頭上的敵人還是沒有什麼動靜。他不想離開自己的工事,但是又想把整個廣州城再仔細看上一遍。剛才只不過匆匆忙忙地把那將他養育大了的城池看了那麼一眼,而在這冰涼的、黑沉沉的冬夜裡,從觀音山頂俯瞰自己的可愛的、美麗的家鄉,在他也還只是第一遭。他記不清楚剛才自己是否看見了那從小就非常熟悉的花塔,那磚砌的、上面長著小樹的光塔,那像兩個圓錐似地、一直插上天空的天主教堂“石室”,那巨大的方形建築物大新公司和亞洲酒店,還有那白茫茫、一年四季都閃著銀光的珠江。……這一切,如今都想重新仔仔細細地再看上一遍。“不錯,”他又想起來了,“如今珠江裡面有強盜。那些英國、美國、日本、法國和國民黨強盜正在那裡對準廣州的胸膛開炮……就在他的對面,如今也有強盜藏在那些荒冢後面……那些矮小的……灌木叢……。他的思想逐漸連貫不起來,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他的眼皮逐漸沉重,他的嘴巴逐漸張開,站著打了一個瞌睡。他過於疲倦了。這時候,敵人像開玩笑似地,從對面山頭上叭、叭、叭打了一陣槍。周炳突然驚醒,冼鑑,馮鬥,譚檳,杜發一齊跳起來,搶到工事後面,端起槍就打。往後,敵人就是這樣搞法:打一陣槍,停下來,到四圍都非常寂靜的時候,又打一陣槍,又停下來,把大家搞得都十分生氣。孟才師傅開完會回來之後,周炳就向他提議道:
“孟大叔,難道咱們不能衝到對面山頭上去,打他一個痛快淋漓麼?”
馮鬥、譚檳兩人首先表示贊成。他們差不多異口同聲地同時說:
“衝進敵人的公安局,咱們也不作難,倒怕他幾個鳥兵油子?”
孟才輕輕哂笑了一聲,說:“怕倒沒有什麼可怕的,只是不到時候。明天鄉下農民的紅軍一到,咱們就來一個裡外夾攻!你們說怎麼樣?”大家都沒再吭聲。一夜過去,到了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拂曉。周炳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用又髒又黑的手指搓了搓發紅的眼睛,對大家說:
“咱們的蘇維埃——咱們的小嬰兒,‘三朝’了!唔,要是能夠搞點井水來衝一個涼,該多麼好!”
天剛麻麻亮,敵人又展開了全面的進攻。這回敵人的打法也很奇怪:這裡打一陣機關槍,幾十個人衝過來,可是沒衝上,一下子就退了。那邊又打一陣機關槍,又有幾十個人衝過去,也沒衝上,又退了。一共有那麼十幾個地方,敵人都只是衝一衝,就退回去,好像小孩子玩耍一般。周炳心裡覺著好笑,可是看見孟才和冼鑑都繃著臉孔,像十分憂慮的樣子,也就沒有做聲。過了一下子,敵人又在東、西兩頭打起來,機關槍聲很密,好像要從兩翼包抄的樣子。可是突然之間,情況又起了變化。那敵人的機關槍像冰雹似地向五層樓打過來。整個第一百三十小隊被敵人的優勢火力壓住,不要說抬不起頭來,那沙石火煙,簡直逼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周炳想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莫非敵人的全部火力,都集中到咱們小隊的頭上來了?混賬東西!”他的眼睛也睜不開,他的呼吸也非常困難,喉嚨叫那些硫磺氣味刺激得嗆咳不止。這時候,槍聲突然停止,喊殺的聲音差不多同時爆發出來。孟才命令大家道:
“上刺刀!拼!”
周炳使力睜開眼睛,迅速上好刺刀,看見離他們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已經叫敵人衝開一個缺口。那些穿草黃色破軍裝的敵人,約莫有一二百個,正從那缺口像洪水一般流進來。赤衛隊員們正趕緊跑過去堵塞那個缺口,展開一場激烈的肉搏戰。他們這個小隊正準備跳上前去,卻不提防他們的工事前面,也有敵人衝到了。就在孟才師傅和鐵匠杜發的中間,有十幾二十個敵人插了進來,整個小隊立刻和他們展開白刃戰。“繳槍!”“繳槍!”“丟你老母!”“日你媽的!”“含家鏟!”“打死你!”“契弟!”彼此互相罵著,同時互相砍著。金屬的東西和金屬的東西撞碰著。刀鋒劃破棉布和肌肉,發出嗤嗤的聲音。短促的、呼吸突然阻塞的聲音,恐怖的尖叫聲,低沉的咒罵聲,肉體倒地聲,石頭滾動聲,痛楚的呻吟聲,和滿山遍野的槍聲混成一種奇怪的音響。周炳還沒有這樣接近過敵人,因此怒火如焚,舉槍就刺。天色還不太亮,敵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甚至衣服的顏色也不好分,但是他憑感覺就能準確地找到刺殺的物件。開頭,他覺著有三個人圍住他,攻擊他,但是他揮動刺刀,左右迎戰,後來經過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