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到那邊看看,許是又改章程啦。朱全德踏著雪走了,趙老鞏也坐不下去了,豁出臉子跟他去了。但沒走上木橋,趙老鞏就看見西街密密實實的燈籠十分火爆。星星燈、荷花燈、蟠桃燈、屬相燈、灶王燈應有盡有,掛了滿街筒子。老人看傻了眼,好多年沒見的燈這回都見了。他不知是村人暈了頭還是葛老太太施了啥魔法,連最講究的八仙過海燈和猴棲金山燈也被天王玉柱托出來了。趙老鞏,快把你的燈盞拿過來助陣吧!黑暗裡有人說。趙老鞏惱怒地說,俺才不跟葛老太太攪騷肉呢!那人笑呵呵地說趙老鞏還記仇呢,然後就抱著孩子賞燈去了。村巷裡的喊聲粗厲、亢奮。悠長。朱全德拎著麵餅大的銅鑼湊到趙老鞏跟前說,老哥,有錢能使鬼推磨哩,原來是姓葛的出了血本,在西街掛盞燈當場就獎五十塊錢,她還花錢請了皮影班子,一會兒就在橋頭唱上啦!趙老鞏木呆呆地愣著,不吭,渾身像灌了鉛般沉重。他的周遭兒是牆一樣的人臉,被燈一照,猴腚似的紅著。世道變啦,過去葛老太太這號人就是有一座金山,也換不來一頓熱飯。趙老鞏自顧自說,一張冷灰色的老臉空空靜靜的。眼前一片花嗒嗒的燈,一片模模糊糊的臉。忽然,趙老鞏看見葛老太太神神氣氣地過來了,便趕緊扭了頭,緩緩往東街走。葛老太太悠閒地走在人群裡賞燈,她身邊又一個老太太就是她大姐葛玉梅了。身後擁著一群人,大黃狗搖著尾巴鑽來鑽去。燈影裡的葛老太太眉啦眼兒的不顯老,標標致致的模樣,氣韻逼人,只有細心人方能瞧見她的下眼瞼赤紅髮暗。她的眼真神,隔了老遠就瞧見走路的趙老鞏。她便緊走了幾步,聲音很甜地喊了一聲趙老鞏。趙老鞏裝沒聽見,哼一聲,快快地走了。走路時把雪地夯得微微顫動了。葛老太太見趙老鞏灰溜溜的樣子,從心裡往外舒服。眼皮子前邊的事她總也記不住,腳後跟跺爛的事偏偏很當回事的。
趙老鞏被橋西街雪燈會的陣勢搞得很傷感,默然不語。他竭力不看那燈。他覺得這世界說亂就亂,人都變得媚俗了。他的眼睛壞了,看哪兒都是毛病。難道是俺錯了?天錯地錯俺趙老鞏怎會錯呢?天旋旋地轉轉,木橋、老樹和燈籠倒過去了,人流倒著流動,雪地在天幕上懸著。顛倒著看小村雪燈會倒是挺有意思的。他找不著朱全德,不知不覺溜出人群,到村口小賣部賒了一瓶老白乾酒,咕嘟咕嘟就喝了起來。喝了酒,他腋下便湧出一注汗來。走上東街村巷時,遠遠地就瞧見他那六盞燈籠懸在蛤蜊皮子堆,守著孤燈喝問酒,老臉便有了紅紅的酒暈。他兩眼昏花,眼睛的確不中用了。房頂和樹椏上的積雪被風吹落了,落在燈盞上,落在趙老鞏的臉上肩上。他抹了抹臉上的落雪,臉上水水的像落了淚。忽然有一輛汽車停下來。趙振濤和男男從車裡鑽出來。男男撲向趙老鞏喊著:“爺爺——”
趙老鞏摟著男男:“看燈來啦?爺的燈好嗎?”
男男說:“好,爺爺,你咋不搬到那邊去?讓我和爸爸好找哩!”
趙老鞏憤憤地罵:“那頭是葛家花錢買的燈,爺爺不跟葛家摻和!”
趙振濤笑笑,讓男男陪著趙老鞏。趙老鞏推了一把男男,說你跟你爸看吧。正說著,四菊與劉連仲說說笑笑走過來了。趙老鞏沒瞅他們,他們啥時從他身邊離開的,也不知道。走過橋頭,趙振濤看見熊大進、米秀秀、趙小樂和海港的工人都在賞燈。不一會兒,趙老鞏就聽見橋頭歪脖子老樹掛的陳年老鍾給敲響了。這古鐘造於光緒年間,是小村變遷的見證人。這些年村裡裝了喇叭,古鐘就閒掛著成為小村一景。村委會規定,不發生海嘯一類的大事情,鍾是萬萬敲不得的,敲了,就意味著出大事了。雪夜的村巷,燈紮了窩子,人也紮了窩子,古鐘沉悶粗厲的聲響,像落了炸彈,在人窩子裡炸了。密密的人頭齊刷刷扭向橋頭,遠遠近近射來驚奇的目光。愣了片刻,人們就呼呼湧湧往橋頭擠了。朱全德從旁邊電線杆上摘下一盞燈籠,高高地擎在手上,看著黑壓壓聚來的村民,臉色十分莊嚴。村人不知出了啥事,全都眼巴巴地望著朱全德,有的連大氣都不敢喘了。朱全德知道村民不咋怕他,是怵這鐘聲的。他手託著燈籠,燈光將他的面孔映紅。等人聚得差不多了,朱全德一本正經狠聲狠氣地說:“都聽著,村委會早就發下通知,全村人在橋東街舉辦雪燈會。咋不知不覺轉到西街了呢?村委會的統一規劃都不聽了!”人們嚷:“你算老幾?你給錢嗎?”朱全德又說:“從這個鐘點開始,所有的燈全移到東街去!”朱全德話沒說完,人群就哄了。七嘴八舌說啥的都有,有一點是一致的,這個掛燈事件遠遠不夠敲鐘的分量。有人氣憤地吼,東街西街不一樣麼?西街上掛燈有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