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她什麼?三更半夜的,咱們這趟差事可真窩囊。”
豫親王回首望了他一眼,意在警告。
遲晉然被他眼風這麼一掃,撓了撓頭,說道:“王爺,我曉得錯了,關雲長千里送皇嫂,王爺您和關帝爺一樣,此舉忠心赤膽,可昭日月。”
豫親王回手一鞭抽在他馬上:“什麼風牛馬不相及的胡說,還不滾到前頭去探路。”
遲晉然吐了吐舌頭,拍馬直奔向前。
第十二章,雲鬢花顏金步搖(1)
還未到六月裡,清涼殿中已經用了冰。冬日徵用冰伕數千人至雲歌山上採下的巨大冰塊,沿驛道運至東華京冰窖中窖藏數月,此時起出來,由冰匠在其上雕琢出亭臺樓閣,人物山水,栩栩如生,方用金盤供了,奉在殿中取其清涼之意。
清涼殿築於水上,四面空廊迂迴,竹簾低垂,殿中極是蘊靜生涼。榻前金盤中的冰山亭臺漸漸融化,人物面目一分分模糊,細小的水珠順著那些雕鏤精美的衣線沁滑下去,落在盤中,泠泠的一滴輕響。如霜自驚悸的夢中醒來,額頭涔涔的汗意,濡溼了幾縷頭髮,粘膩的貼在鬢側。
簾外已經有新蟬聲,繼續的一聲半聲,傳到殿中,更顯得靜,她半闔上眼睛,朦朧間又欲睡去。
是還在家中的時候,繡樓外的芭蕉舒展開新嫩的綠葉,簾影透進一條條極細淡的金色日光,烙在平滑如鏡的澄磚地上,繡架上繃著月白緞子,一針一線繡出葡萄鸚鵡,鸚鵡的毛色極是絢麗多彩,足足用了三十餘種絲線,針法亦極為煩瑣。偶然抬起頭去,隔簾望見火紅的榴花,紅得像一團火似的,烙在視線裡,既使閉上眼睛,猶似乎能看見那簇鮮跳的紅。那樣的長日寂寂,花影無聲,閨中唯一的煩惱,卻是如何為繡架上的鸚鵡配色。
步子極輕,走到榻前又慢慢停下,躬下身去,拾起落在榻前地上的素白紈扇,她驀然睜開眼睛,反倒將皇帝嚇了一跳,含笑說:“醒了?”語氣憐惜:“看睡了一額頭的汗,我怕熱,你比我竟還怕熱。”如霜坐起來掠了掠髮鬢,薄綃袖子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白手臂,臂上籠著金鑲玉跳脫,更顯得肌膚膩白似玉。她轉過臉去伏回榻上,似是仍要睡的樣子,皇帝說:“還是起來吧,傳過午膳就睡到現在,仔細停食。”他隨手握著她那柄素白紈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替她扇著,如霜卻忽然坐起,不由分說奪過扇去,“啪”一聲擲在地上。這一下猝起突然,將侍立在簾外的趙有智都唬了一跳。
皇帝大怒,站起身來拂袖而去,急急走了數步,忽又停下來:“來人!”
兩名內官應聲而入,躬身待命,皇帝回身指著如霜,額上青筋迸起:“給朕賜她……”方說了這幾個字,但見她渾若無事,重又伏回榻上,側影極美,眸上濃密烏黑的長睫,彷彿兩雙蝶翼微闔,無限慵懶之態。隔簾花影幢幢,映在她臉上。他忽然憶起最後一次往景秀宮去,宮女迎出來接駕,悄語回奏:“萬歲爺,皇貴妃睡著了。”他“哦”了一聲,放輕了腳步往槅中去,遠遠望見窗下榻上,她睡得正好,嘴角微噙著笑意,依稀讓人想見好夢成酣的一縷香甜。她永遠亦不會知曉他適才頒賜的硃諭,如果時光就此停佇,如果歲月剎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間即是白頭。他立在那裡,只不過數步之遙,咫尺間腳下卻如同無聲劃開一道千仞鴻溝,此生再也無法逾越。
那是今生最後一次見到她,深秋澄靜的日影透過窗紗,映在她的臉上,溫暖而明晰的一點光,淡得像蝴蝶的觸鬚,卻無法觸手可及。風吹過花影搖曳,眼前的容顏依稀如同在夢中一般,那些迷離的光與影,都成了瞬息光華,流轉無聲。皇帝心中一軟,見兩名內官仍畢恭畢敬的立在當地,只得改口吩咐道:“賜淑妃吐爾魯新貢的葡萄一盤。”
還未到六月,新鮮的葡萄罕為奇珍,吐爾魯一共不過貢來了兩小簍,除去青紫不均、路上壞爛,所剩已經無己。趙有智心中暗暗好笑,待葡萄取來,親自接了過去,吩咐送葡萄來的內官道:“回去吧,順便告訴外邊,皇上今兒不出去了。”
午後有一次例行的廷議,因為天氣漸熱,朝廷又在兩處用兵,事情冗多,所以每日早朝不論,晌午後的這次廷議所議之事亦多。內閣諸臣都聚得齊了,在素日等侯傳喚的照房裡,有的三三兩兩,喁喁而談,有的吃茶,有的閉目養神,有的還在斟酌奏本。豫親王性子十分沉靜,曲膝坐在榻上,只是將厚厚的一沓摺子慢慢翻閱。天佑閣大學士程溥乃是三朝元老,在內閣中資歷、年紀都是最長的一位。此時負手在屋中踱了幾趟來回,看一看角落裡的滴漏,見已經是申末時分,方停了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