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後,韓金坊看見管家跳下馬車,把一個捲起的鋪蓋擔在自己的肩頭上,然後低著頭忍住淚水說,少爺,事已至此,我應該走了。
管家幽幽地哭泣起來,分不清他的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最後管家哽咽了一句道,少爺,你一定要保重啊,就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沿著一條細窄而泥濘的路徑蹣跚而去。
這場雨水漸漸歸於平靜。幾天之後,臉色蠟黃的韓金坊接到了九蟬的最後通牒,要他淨身出宅,搬遷到九蟬給他臨時安置的城裡瑞慶和雜貨鋪一間閒置的偏房。
韓金坊對報信來的夥計說,我不能這樣灰溜溜的搬走,我有話要跟九蟬說。
那個新來的夥計剜了他一眼說,那你就去找他說呀。
在三太太居住的臥房前,韓金坊看見九蟬正站在廊簷下,凝神的望著一個鳥籠子逗弄著鳥兒。九蟬頭也不抬地說,哦,是韓少爺啊,你有什麼事?
你是一條吃人不吐骨頭的狗。韓金坊怒氣衝衝地大罵道,你是小人,你太卑鄙了。
九蟬冷兮兮地一笑,翻了翻眼睛說,虧你還是韓家的少爺,怎麼說得這麼難聽?你吃喝嫖賭,花天酒地,敗光了祖業,變賣了家產,還不是腳上的泡兒自己走出來的,跟我九蟬有什麼干係?
放屁!明明是你背地裡跟蓉媽搗鬼吞吃了韓家的家業。韓金坊眼裡飛濺著火星子說,你是一條咬人不露齒的狼狗。
九蟬說,我不想跟你廢話了,這是縣府老爺的判決。今日我就要你給我滾出去,再也不許踏進這座宅院一步。否則你要蹲牢的。
韓金坊憤憤的罵道,狗日的九蟬,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九蟬看著臉色蒼白的韓金坊,嘴角浮現出一絲難以捉摸的奸笑,說,少爺,你的三太太咋安置,我要跟你商量一下呢。九蟬說,我知道你的口袋裡還有一點兒散碎銀錢;也只能勉強夠你維持度日的了,你怎麼去養活你的三太太和孩子,不如讓我替你寄養著好。
韓金坊破口罵道,你是一條狗。說完,他調頭便走,走出去兩步之後他收住了腳步,茫然地環顧著眼前雕樑畫棟的宅院,想到在搬離這裡之前,應該到房間裡看一眼三太太,確切一點兒說,他要去看一眼孩子,那畢竟是韓家惟一的血脈。
屋裡響起了孩子的啼哭聲,攪擾得韓金坊怦然心動。他遲疑了一下走進去,站在門口,望著正在給孩子洗臉梳頭的三太太的背影。他的腳步聲讓三太太的肩頭一顫,以為走進房間來的是九蟬,便頭也不回地說,九蟬,你又去糾纏四喜堂的那個小賤人,還有臉面回來見我?挨千刀的,你再去找她我就把你的孩子掐死。
韓金坊腳步緩慢地踱過去,他說,掐死她吧,反正她是一個小冤家。
三太太在剎那間吃了一驚,猛的扭回頭去,望著韓金坊眉頭深鎖的表情,便說,你來了?
韓金坊嗬嗬的笑起來,笑得有點兒讓人難以聽下去,說,韓家完了,你怎麼辦呢?
你呢,你想怎麼辦?三太太畏縮地向後躲閃著。
狗日的九蟬,殺死他也發洩不掉我心頭的仇恨。韓金坊說,你不要害怕。韓家的祖業到頭來都是別人的,這是命中註定的。你三太太不是我的了,孩子也不是我的,都是命中註定的,誰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韓金坊走過去抓住三太太滑溜如魚兒一樣的右手,在她的手背上拍撫了一下,繼續說,我們好歹是一場同床共枕的夫妻,我要把你的東西歸還你。
接著,韓金坊從口袋裡摳出梅香首飾盒裡的那枚金戒指,說,還給你吧,讓我最後一次給你戴上。在三太太困惑的目光注視下,韓金坊將那枚金戒指戴在三太太的小拇指上,就背過身子走出了房間。好半天,三太太的視線還停留在她那根變得僵直的手指上,沒有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韓金坊在被逼無奈之下搬離了出來,住進了南關街瑞慶和商號的一間閒置的偏房裡。那是一間臨時用來倉儲糧食的倉屋。起初,裡面堆積著破爛而且發黴的雜碎東西,廢棄的堆在那裡沒有人翻動的痕跡。牆角和窗欞上積滿了灰塵,織滿了密密麻麻的蛛網。
他站在門口伸頸探望著,環顧屋裡寒傖的一切,覺得這裡好像是一座沒有香火的草菴破廟。
在與這間偏房相鄰的是一個葦草鋪苫的馬廄,不斷傳過來馬兒咴兒咴兒的叫聲和敲蹄聲。一個瑞慶和的小夥計,正在馬槽前篩攪著草料。小夥計走過來說,韓少爺,你就住在這麼寒酸的地方?
要趟哪條河就脫哪隻鞋子,我只能住這兒了,韓金坊一邊打理著鋪蓋和包袱,一邊埋下頭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