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美在它們本身,而是美在它們瞬息萬變的神采。他的眼睛從全場掃過,馬上會抓住對面昏暗中的另一雙眼睛。日子久了,阿玫不看也知道那是奧古斯特的眼睛。以奧古斯特的邏輯,他來看阿玫唱戲,是為了讓自己看透阿玫。和看電影一個道理,重複看它便漸漸退到了局外,便破除了它的魔咒。然而奧古斯特對舞臺上幻化成無數個美麗女子的阿玫,一直被困在意外中。再再重複,再再意外。
這或許是奧古斯特30年前看阿陸的感受。因為阿陸的生命完全沒留任何印痕,我想試試拿阿玫來重演阿陸。
一天晚上阿玫下了臺來,打算卸裝,一股突如其來的血從鼻腔奔流而出。阿玫用一隻手捂鼻子,血卻從指縫狂溢。他想呼救,但灌進嘴裡的血要淹死他似的,連喘息也艱難起來。他抓住銅面盆,鮮紅的激流落在盆底,發出柔和的敲擊聲。他主要是怕毀了身上的白衣白裙,這套行頭花去他一個半月的工資。銅盆裡的血上漲到半指深淺時,門開了,奧古斯特出現在門口。他極少到阿攻的化妝間來,他把這個看成教養。阿玫一手端著盆,另一隻手正慌亂地解脫戲服。奧古斯特在阿玫半溶解的視覺中是個幽靈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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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節:魔旦(4)
奧古斯特抱著阿玫,在散發著魚腥的唐人街上東跑西跑地截出租汽車,一身都是阿玫的血,看去極像他剛殺了這美麗的戲子。這樣血淋淋的兩個人很快招來了警車。警車把他們送進了急救室。一小時後奧古斯特抱著阿玫走出醫院。阿玫體重也輕了似的,綿軟地貼著奧古斯特。有潔癖的奧古斯特在葷腥的鮮血氣味中陣陣作嘔。他在醫院附近找到個客棧,把阿玫在床上擺好,開始清洗阿玫和自己身上冷冰冰的血。阿玫在昏睡和昏迷之間,頭臉還是杜十娘,兩頰各有兩片校形桃紅,上端一對葉形黑色是美女面譜上的眼睛。極其對稱的桃紅、黑色中間劈出一道粉白,它在下端擴充套件成一個三角形,三角的中心,便是那一粒紅豆的嘴唇。奧古斯特惋惜那紅豆在揩血時給揩去了,不然這張以誇張起始以省略終止的怪誕美貌便完整了。奧古斯特從來沒有這份距離和時間上的充分允許,來看脂粉表層和脂粉之下的雙重阿玫。
我接觸中國傳統戲劇,是在六歲。我的兩個表姨和一個表姨婆都在我居住的小城的戲班裡。她們一年到頭穿黑色燈籠褲,看你的眼神絕對不是普通的生物眼神。那眼神剎那間似有1000瓦的亮度,並有個剎那的絕對凝滯,把你攝取下來。她們腰裡系一根紅布做的帶子,中間一段納了密密麻麻的針線,於是結實過牛皮。紅帶子從腰前繞向腰後,左手拽住右邊一端,右手拽住左邊的,再向兩個方向用力拉去(同樣的方式若去勒一根頸子,那頸子會刻不容緩地斷氣)。那樣勒她們自己的時候,她們臉上幾乎殺氣騰騰;她們的腰便急驟地在你眼前細瘦下去,細得殘酷,不近情理。然後她們戴上兩條一米來長的水袖。水袖原本是白的,我看見的時候,它們是種汙糟糟的中性顏色。有一個木魚和一面小鑼在某處〃嗒嗒嗒嗒臺〃地敲,她們便讓兩個骯髒的水袖起舞,舞出哭、笑、快樂或憤怒。水袖劃出的情緒符號對於我是神秘極了。她們用小嗓咬文嚼字,比劃著祖祖輩輩編輯下來的水袖語言,我就那樣近在咫尺地看著她們下凡或飛天。真是看不透的一種好看。我最愛看的卻是她們化了妝之後的模樣。我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看她們化了妝之後吃飯。她們每人都有個巨大的搪瓷茶缸,一個長柄鋼精勺。她們把混著青菜、鹹菜,偶爾有兩片醃肉的雜燴飯放在一個大炭爐四周。茶缸出來一種好脾氣的咕嘟聲響,雜燴固有的香味把整個空氣變得潮溼溫暖,如同合併了澡堂和廚房。那香味好極了,我從來沒體會過那樣一股惡饞。我滿嘴是旺盛的口水,看著她們戴著美女面譜圍爐子坐下,開著我不懂的玩笑,從巨大茶缸中舀出一勺雜燴,精確無誤地送入鮮紅的嘴唇之間。我說精確無誤,是她們輪廓完美的紅唇在整套咬噬咀嚼運動中巧妙躲閃,使臉龐的整體畫面始終不出破損。我看她們吃飯看呆了,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似乎吃飯這件凡俗事物接通了戲和現實。
我邊想邊說地把六歲時的感受告訴了溫約翰。老人不知是否在聽我這段並不重要的插嘴。他不太相信我這個年紀的人對古裝戲會有任何體驗,哪怕是像我這樣不著邊際的體驗。和祥劇院偶爾串通一些人,湊一臺古裝戲,或者從大陸轟轟烈烈請來個戲班子,觀眾裡絕對沒有我這年齡的,老人說。他站起身,從我眼前消失了一會,回來時手裡有張枯黃的報紙。他指著上面一張照相館的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