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瘋長的蘆葦和蘆葦蕩裡的野兔蒼鷹,只有烈日暴曬、海風呼號。曬鹽、燒窯、種菜、蓋房子外加思想改造脫胎換骨,成了卓守則全部的生活內容。幹活不怕苦累不怕,卓守則怕的是冬天裡野馬撒歡、野狼發情似的朔風,夏日裡足以把人的腳掌烙焦、天靈蓋烤出油兒來的烈日,和比海猴子還要大的、咬一口就要生出豆粒般紫泡的海蚊子。但也就是第一年,第一年一過也就淡了、平常了。卓守則最怕的還是思想改造脫胎換骨。思想改造其實不難,讓說什麼就說什麼,怎麼說“政府”高興就怎麼說。脫胎換骨就難了,任你說什麼做什麼,有一個被鎮壓的老子和一個國民黨特務司令的大伯擺在那兒,你脫得了換得了嗎?從父親被鎮壓、大伯逃到海外時起,他就不知多少次地把那個“卓”字,把隱藏在那個“卓”字後面的種種種種,詛咒得千瘡百孔死去活來。如果那是一件衣服,就算它是鐵的,脫下來要扒一層皮,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脫下來扔進茅坑裡。如果那是某個器官,就算它是心、肝、膽、肺、腎、脾、腸、胃,摘掉了有生命危險,他也寧願冒一次險。夜夢裡,秋風裡,晚霞夕照裡,卓守則多少次實現了心願,可醒來睜開眼睛時,面對的依然是烈日海風和日復一日的脫胎換骨。因為案情清楚,逃跑是為了不被活埋,外逃是因為不知道對面是香港,再加上態度老實、改造努力等等,入獄第二年卓守則的刑期就被減為十七年。因為同樣的理由,幾年後又依次被減為十六年、十五年、十四年……終於一天,卓守則面對久違的海牛灣和海牛灣裡進進出出的漁船,面對久違的村莊和村莊上空嫋嫋的炊煙,落下了幾顆大滴的淚珠……
第一個認出卓守則的是四叔卓立本。卓守則被捕,原本衰敗凋敝的卓家越發一塌糊塗。家族裡的大姑娘小夥子們或者遠嫁他鄉遠走高飛,或者給外鄉人做了“倒插門”女婿,年齡大的只要能挪得動窩的,也投親靠友雲散星離。村裡只剩下幾個老弱病殘的可憐蟲,五十八歲的四叔卓立本,整天頭上頂著幾縷亂髮、手裡拄著一根木棍、嘴裡嘟嘟囔囔說著廢話的四叔卓立本,就算是唯一倖存的男子漢了。那天四叔對著牆角的陶罐撒了一泡尿,轉身要進屋時,見一位腰背微駝鬢髮蒼蒼的老人進了小院,來到那所九年沒人進過住過的廂房門前,他心想這是誰呢,怎麼會到卓家來了呢?他眯縫著眼猜了不下兩分鐘,見那人並沒有要走的意思這才來到近前,前面打量了一圈後面打量了一圈,驀地,顫抖著一眶淚水喊出了一聲:“哎呀這不是守則嗎!你這是怎麼回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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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龍兵 第五章(2)
這一喊驚動了幾個鄰居家的孩子,卓守則就算是正式隆重地與海牛島的老少爺兒們打了照面。
第一頓飯吃過,卓守則急急打聽的就是華雲,急急要見的就是華雲。九年冤獄苦役,九年奇恥大辱,支撐他生命之火不熄的除了求生的本能就是華雲了。走進磨房急急解著繩索的華雲,攙扶著他爬上汽車火車的華雲,為他端水找飯退燒治病的華雲,庫爾德林大草原上思鄉和大哭的華雲,深圳河邊執拗堅毅死也不肯挪動一步的華雲……每每地便噙著笑、含著嗔、淌著淚、抹著汗出現在卓守則眼前。最美的、最刻骨銘心的還是那笑聲和笑臉。華雲的笑聲和笑臉,太陽般的、泉水般的、彩虹般的、鑽天的雲雀和盛開的玫瑰花兒般的笑聲和笑臉,無時無刻不在照耀著卓守則,滋潤著卓守則,撫慰著卓守則。活著!一定要活著!哪怕只是為著再看華雲一眼——僅僅一眼!哪怕只是為著對華雲說上一句感謝的話——僅僅一句!哪怕是再看一次華雲的笑臉、再聽一次華雲的笑聲——僅僅一次!他也要活著走出勞改農場!活著回到海牛島!活著……可要見華雲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以自己的身份處境,找上門或者約出來顯然是異想天開,那就只有靠碰。可碰如果一點前提沒有,等到猴年馬月也未必能碰到。卓守則只得求鄰居家的兩個孩子,先摸清了華雲上工下工的路線時間。接著整理打扮起自己——沒有這一條,那是非把華雲嚇壞了不可的!衣服是新洗的,鞋子是新補的;腰是新挺起來的,背是新直起來的,一頭白髮——那是在得知自己要被亂槍齊射和當眾焚屍之後一夜冒出來的——不曾想供銷社門前的一幕,竟成了他潛心等候的幸福時刻……
九年的夙願變成現實。華雲還是那樣年輕漂亮,與九年前一點都沒有變;華雲還是那樣真誠純潔,每一句話都說到他的心裡;華雲還是那樣熱情溫柔,每一個眼神都讓人心縈神繞香夢不斷。只是華雲那件學生藍上衣的袖子上好像撕了一道口子,肩膀上也好像被海水浸出一片白鹼;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