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自己克服吧,看他們還能怎麼樣!”張伯駒把信小心地摺好,放到抽屜裡,看著慧素,好一會兒又說:“我就不信這天會總是陰著不晴!”
十九
想不到,下午,王樾來了。執手話舊,自是一番感慨。
王樾的身子已經明顯地發福了,精神卻依舊很好。一別十餘年,大家皆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浩嘆,不過,相比之下,倒是王樾,更見年輕。
“差一點,我們就見不著了。”王樾笑盈盈地說:“現在我才知道,能吃得苦的人,未必便能忍得氣。那一年,我真是打算死了。”
張伯駒實出意外。
在他的印象中,王樾是最看得開的,一生的座右銘便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再者,自打“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他便獻身於民族的復興,功勞多多。難道,這場“大革命”對他也不放過麼?“‘大革命’一開始,我的家便被連抄了八次!”王樾傷心地說:“伯駒,我後悔沒像你那樣,把東西捐獻出去呵!”
王樾一聲哀嘆,往事便江河之水一般洩了出來。
1966年8月,“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席捲了中國的大地,“破四舊”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開始了對文化的征伐。
這天一大早,街道管片的民警王連生急匆匆地來到了王樾的家。
“王老,到處都在抄家,您這兒,我怕也躲不過去了。”王連生焦慮地說:“這一片,就數您最出名,槍打出頭鳥,不能不防著點兒。丁字街的陳半丁家昨天也抄了。齊白石家、李苦禪家,也都抄了個底兒掉。不是我攔著,上個禮拜他們就來這兒了。”
王樾擔心地問:“都抄些什麼?”
“什麼都抄!金銀財寶、古董、古書,總之,一切‘四舊’的東西。”王連生的神色很緊張,話說得也很快。“王老,您最好收拾一下,把最珍貴的東西挑出來,先放到我那兒去。”
王樾感激地看了看王連生。
王連生不到三十歲,中等個兒,白淨,看上去挺斯文,薄嘴唇,講起話來特別快,一雙眼睛透著精明。
“快點,我怕他們就要來了。現在,他們正在周用良家抄呢。知道周用良吧?週一良的妹妹家,去了幾十人!”
王樾有些慌了。他想不出哪些東西更重要。
他有八間書房,是用來放書畫和古董的,光是軸畫,就有兩千卷!
還有秋瑾——鑑湖女俠的日記九本;
鄧中夏的日記六本;
李大釗手書的對聯;
敦煌的壁畫兩塊;
古代的三葉蟲化石;
精心、寫作了幾十年的《春妃秋郎閣曲目》手稿,近兩萬頁;
全套的《新青年》雜誌;
還有一萬多本書,其中,有許多是善本書,孤本書。
哪一件都極為珍貴!
見王樾猶豫不決,王連生有些沉不住氣了,催促道:“你快一點,我得馬上走呢。讓人家看見了,麻煩!”
王樾定了定神,馬上想到了一件東西——《聊齋志異》下部的手稿。
手稿他已找出來了。本來,他是打算俟這部一千多萬字的《春紀秋郎閣曲目》脫稿之後,便著手進行整理的。他已退休十年,終因歲數大了,又不想假手於他人,所以,《春妃秋郎閣曲目》到現在,才算接近尾聲。這是部大型的戲曲辭書,從三十年代起,他就開始搞了。
《聊齋志異》的手稿放在桌子上,方才他正在看。
他急步走到桌邊,雙手捧起了那疊足有一尺高的手稿說:“這件東西,是無價之寶,什麼也換不來的……”
“這是什麼?”王連生的臉立時沉了下來,目光中透出了懷疑。
“《聊齋》,蒲松齡的《聊齋》下部的手稿!”王樾的語氣十分莊重,希望能引起王連生的重視。
“《聊齋》?講神講鬼的那個《聊齋》?”王連生接過那疊手稿,胡亂一翻道:“這種反動的東西,別人燒還來不及燒呢,你還當寶!現在這是在破‘四舊’!”
“這……真是……”王樾一急,便說不出話來了,額上沁出了汗。“這件東西,真是最珍貴的了。”
王連生的目光咄咄地瞪著王樾,好一會兒,才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好呵你,好心當成驢肝肺,糊弄我,當我是吃奶的孩子!”他把那疊手稿高高地揚了起來,看著王樾,一聲冷哼,便把那疊手稿摔到了半開的門上。
正巧,街道上收爛紙的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