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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王樾的訴說,在張伯駒的心中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因為懂得,他才更能知道王樾心中的一腔悲憤。
他見過抄家。他的家,也被抄過兩次。王樾的家被抄八次,其情形可想而知。八次,便是故宮那樣的地方,也該抄得片片瓦翻身了呢。他明白,那些被抄走的東西上,凝聚著王樾一生的心血呵。
“那些東西,就這麼抄走了?”張伯駒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也許問得多餘。
“都抄走了。”王樾答道:“唯有那留下來的一頁《聊齋》手稿,我讓孩子從窗子爬了進去,找了出來,託人裱了。也巧,恰是最,上面有蒲松齡的題記和印鑑。別的,都……”他一聲長嘆,搖搖頭說:“叢碧,我真後悔,後悔……若是像你那樣,把東西獻給國家,也就不會有這個事了。美術館、博物館、故宮這些地方,紅衛兵就沒去抄。唉,罪過、罪過這是我的罪過呵——”
王樾腳步散亂地走了,張伯駒的心中,那一層陰影也更濃更厚了。
1972年1月6日,陳毅去世了。
臨終前,他神志清醒,對張伯駒夫婦的事,念念不忘。
“可惜,我們幫不了他更多。前幾天,我向總理說了一下,恐怕,他太忙了,顧不上這麼多。他們在北京,日子一定很艱難……”
張茜暗暗落淚。
陳毅喘息了一陣,閉了一會兒眼睛,又睜開,對張茜說:“我的……那副圍棋呢?”
“在這兒。”
“拿給我。”
張茜遲疑了一下,從一邊的書架上,拿下了一個圓型的大理石盒子,放到了陳毅的手邊。
陳毅開啟盒蓋,抓起了兩粒晶瑩的棋子。
這是他的愛物。
他唯一的奢侈品,便是這副圍棋了。它跟了他已經幾十年。
棋盒是整塊大理石雕的,十分好看,莊重、沉厚。裡面的棋子,是玉質的,大小不盡一致,有著一種古樸的天然。黑色的帶有玉斑,白色的則略顯透明。玲瓏剔透,實乃圍棋中的上品,令人喜愛。
這也是歲月的見證。
陳毅的目光仍在找,於是,張茜把棋盤也拿給了他。
他點了點頭。
棋盤是黃楊木雕的,厚寸許,做工精細。盤分兩塊,用時嵌在一起。由於質地沉實,棋子落上時,錚錚有聲。
“盤分兩塊。這一塊,好比就是我們共產黨;另一塊,好比就是民主黨派、黨外人士,只有合在一起,才能成為一盤棋。”陳毅思忖著,緩緩地說。
張茜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託……力生同志,把它……帶給張伯駒夫婦。”陳毅的語氣異樣地鄭重了。
“好的。”張茜連連點頭。
陳毅似乎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使命,長出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臉上,現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猜,我在想什麼?”他問張茜。
張茜把圍棋拿開,沒說話。
“多怪,我想起了莫干山。張伯駒先生說,我那首《莫干山紀遊詞》,將來會成為一篇名作呢,瞧,我也是愛聽人誇獎的呢。”
說罷,他便靜靜地念了起來:
莫幹好,遍地是修篁。夾道萬竿成綠海,風來鳳尾羅拜忙,小窗排隊長。
莫幹好,大霧常彌天。時晴時雨渾難定,迷失咫尺間。夜來喜睡酣。
莫幹好,夜景最深沉。憑欄默想透山海,靜寂時有蟲哀鳴,心境平更平。
莫幹好,雨後看堆雲。片片白雲如鋪絮,有天無地剩空靈,數峰長短亭。
莫幹好,最喜遊人多。劍池飛瀑滌俗慮,塔山遠景足高歌,結伴舞婆娑。
莫幹好,請君冒雨遊。石蹬千級試腰腳,百尋澗底望高樓,天外雲自流。
莫幹好,好在山河改。林泉從此屬人民,明月清風不用買,中國新文采。
他念到這兒,睜開眼睛,孩子氣地一笑說:“還記得莫干山麼?這幾天,我總是恍恍惚惚地又去了那兒。當初,我還曾對張伯駒說,有時間了,一起再到莫干山走一走,好好地寫點什麼。張伯駒的詞確實有味道,講究。”說著,他悠悠一嘆道:“恐怕,我要自己一個人先去了。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一生愛入名山遊!”
陳毅逝世後的第三天,天黑透了。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在後海南沿張伯駒的院門前靜靜地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個人,手捧著一包東西,走進了開著街門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