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人聲寂寂,而忘機之小鳥,巢葉隱棲,見人亦不驚起。有時風掃落葉,簌簌作細響,此外竟不復有一絲聲息。
徙倚良久,興味索然,方欲回步入室,忽聞有聲出於廊內,隨風悠揚,泠泠入聽。夢霞訝曰:“噫,異哉!此風琴之聲也,胡為乎來哉?”尋聲而往,斯時廊下悄無一人。夢霞忘避嫌疑,信步行去。廊盡即為後院,院東為梨娘香閣,而琴聲則出自院西一小室中,不知為何人所居。夢霞駐足窗外,側耳細聆,但聞其聲,不見其人,亦不辨其為何譜。須臾又聞窗內曼聲低唱曰:
阿儂生小不知愁,秋月春風等閒度。
怕繡鴛鴦愛讀書,看花時向花陰坐。
嗚呼一歌兮歌聲和,自由之樂樂則那。
嚦嚦歌喉、輕圓無比,與琴聲相和,恍如鸞鳳之和鳴。再聽之,又歌曰:
有父有父發皤皤,晨昏孰個勸加餐。
空堂寂寂形影單,六十老翁獨長嘆。
嗚呼再歌兮歌難吐,話到白頭淚如雨。
續歌曰:
有母有母土一а,母骨已寒兒心摧。
悠悠死別七年才,魂魄何曾入夢來。
嗚呼三歌兮歌無序,風蕭蕭兮白楊語。
又歌曰:
有兄有兄胡不俟,二十年華奄然死。
我欲從之何處是,泉下不通青鳥使。
嗚呼四歌兮歌未殘,中天孤雁聲聲寒。
指上調從心上轉,斷雲零雨不成聲。而再、而三、而四,琴調漸高,歌聲漸苦。怨徵清商,寒泉迸瀉,非復如第一曲之瀧瀧入耳矣。夢霞聞此哀音,不覺悽然欲絕,不忍卒聽,又不忍不聽。此時人意與琴聲俱化,渾身癱軟,不能自持,適身畔有石,即據坐其上,而窗內之聲又作矣。
有嫂有嫂春窈窕,嫁與東風離別早。
鸚鵡淒涼說不了,明鏡韜光心自皎。
嗚呼五歌兮歌思哀,棠梨花好為誰開。
五歌既闋,突轉一急調,繁聲促節,入耳洋洋,如飄風驟雨之並至。顧琴調雖急,而歌聲甚緩,蓋歌僅一字,譜則有數十聲也。高下抑揚,纏綿宛轉,其聲之尖咽,雖風禽啼於深竹,霜猿嘯於空山,不是過也。其歌曰:
儂欲憐人還自憐,為誰擺佈入情天。
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須對我圓。
一身之事無主權,願將幸福長棄捐。
嗚呼六歌兮歌當哭,天地無情日月惡。
歌至此,琴聲劃然而止。風曳餘音,自窗隙中送出,旋繞於夢霞之耳鼓。曲終人不見,窗外夕陽紅。夢霞聞此歌聲,雖未見其人,而已知其意。回憶六歌,字字深嵌腦際,細味其語,不禁憤從中來。自怨自艾,恨不即死以謝此歌者,表明我之心跡,償還彼之幸福。要知落花空有意,流水本無情,肅郎原是路人,天下豈無佳婿?既為馬牛之風,怎作鳳鸞之侶?謝絕鴆媒,乞還鴛帖,豈不美哉?夢霞一人獨自深思,竟忘卻身在窗外,非應至之地,亦非應聞之語。
徘徊間,忽聞窗內有人語聲。一人入曰:“阿姑作甚麼?適聞琴聲知此間無能此者,必姑也。特來訪姑,一聆雅奏,幸勿以餘非知音人而揮諸門外也。”一人答曰:“此調不彈久矣。寒窗弔影,苦無排遣,新譜數曲,恨未入妙,試一弄以正節拍,不虞為嫂所聞。歌譜具在,乞嫂為妹一點纂之何如?”一人又曰:“白雪陽春之調,高山流水之音,箇中人知其妙。姑音樂大家也,餘愧無師曠之聰,並乏巴人之識,而姑言乃如此,殆有意戲餘耶?”一人又答曰:“嫂勿過謙,曩聞嫂月下吹《離鸞》一曲,令人意消。簫與琴雖二器,理實相通。以嫂之敏慧,苟一習之,三日可畢其能事矣。”兩人絮絮答答,夢霞佇聽良久,恐為所窺見,不敢久留,乃躡足循牆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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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剪情
玉梨魂——
第二十三章剪情
“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胡薄命。”此聯為寶玉誄晴雯之語,而他日夢霞即可移以誄筠倩者。蓋婚約已成,而筠倩之宕機伏矣。筠倩所處之地位,等於晴雯。所異者,晴雯與寶玉彼此情深,而事卒未成,為人構陷,以至於死。筠倩與夢霞,彼此均非自主,實說不到“愛情”二字,強為人撮合,遂成怨偶。斯時筠倩尚未知夢霞之情之誰屬,而夢霞則已知筠倩之情之不屬己矣。未婚之前,隔膜若此,既婚之後,兩情之相左,不問可知。其能為比翼之鴛鴦、和鳴之鸞鳳耶?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