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聲悽絕,與梨娘聲吟之聲相應,非復昔日呢喃中之含樂意矣。燕乎,燕乎,何多情乃爾耶!而此多情之梨娘,乃與此多情之燕,結病中之良伴耶,是則大可憐矣。
情生病耶,病生情耶。梨娘之病為夢霞也,為夢霞之書也。則夢霞之情不能自解,梨娘之病終不能就痊,此可斷言者。藥梗香喉,床支瘦骨,心懸百丈,病到十分,梨娘非不自愛也。夢霞不自愛,梨娘烏得自愛?人以為病深,而梨娘且曰:病深不敵情深也。人以為病重,而梨娘且曰:病重不如情重也。諺雲:心病還須心藥醫。曩者夢霞不嘗病乎?梨娘以兩種名花、一封錦字醫其心,而病若失。此次梨娘之病亦豈藥石所能療者?夢霞苟不忘前日之惠,當代謀救治之方。蓋梨娘之病,實視夢霞之心為轉移,夢霞欲使梨娘病癒,其事亦非大難。只須書傳一紙,以前言之戲,絕後日之情,豁開心地,勘破情天,梨娘有不為之霍然乎?然使夢霞果以此意對付梨娘,恐梨娘之病癒,而夢霞之病將復來,病且至於死。夢霞病且死,梨娘又將如何?要之,此生、此世,兩人終不能斷絕關係,揆情度勢,兩人俱有必病之理由,且俱有必死之理由。死且不惜,病何足言!情之誤人,乃至於此。籲,亦慘酷矣哉!
月韜鏡匣,風約簾鉤。淒涼難訴,窗前鸚鵡無聲;孤零誰憐,枕上鴛鴦不夢。此幽寂之病室中,半日無人過問,良久忽聞有人與病者問答之聲,則鵬郎已入內來視其母。童子無知,知愛其親,因母病不起,頓改其平日遊嬉之態度,此時方偎倚床頭,手撫梨娘之胸而呼曰:“阿母,阿母病矣。阿母欲服藥乎?兒當告祖父,遣人去延醫生來也。”梨娘低言曰:“兒勿多事,兒知母之苦乎?心中之苦已是難受,若再飲苦口之藥,不將苦死耶?”鵬郎聞言,哇然而泣曰:“母何苦?兒願代母苦。”梨娘執其手而笑曰:“痴兒,此何事而可相代,兒勿憂,母固無病也。”鵬郎乃止泣而喜,旋從懷中出一緘,置之枕上曰:“今日先生未赴校中去,兒以母病告彼,彼即書此付兒。”梨娘微慍曰:“誰教汝又向渠饒舌。”繼復長嘆一聲,徐啟函倚枕閱之。鵬郎在旁不語,室中又寂無聲息。
梨娘讀夢霞問病之書曰:
聞卿抱病,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來耶?相去芻牆咫尺,如隔蓬島萬重,安得身輕如燕,飛入重簾,揭起鮫綃,一睹玉人之面,以慰我苦惱之情。閱《聊齋》孫子楚化鸚鵡入阿寶閨中事,未嘗不魂為之飛,神為之往也。雖然,終少三生之果,何爭一面之緣,即得相見,亦將淚眼同看,那有歡顏相對。睹卿病裡之愁容,適以撥我心頭之憤火,固不如不見之為愈矣。嗟乎梨姊,夢斷魂離,曩時僕狀,今到卿耶!卿病為誰?夫何待言。愁緒縈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無前書,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速耳。夢霞、夢霞,無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傷心哉!此至酷至虐之病魔,乃集之於卿身也,此可驚可痛之惡耗,乃入之於我耳也,此偌大之宇宙,可愛之歲月,乃著我兩人也。我欲為卿醫,而恨無藥可贈;我欲為卿慰,而實無語可伸;我欲為卿哭,而轉無淚可揮。我不能止卿之不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來積恨愈多,歡情日減,今又聞卿病訊,亂我愁懷,恐不久將與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愛察,但我書至此,我心實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聲,書不成字矣。我之誓出於萬不得已。世間薄福,原是多情。我自狂痴,本無所怨。卿之終寡,命也;僕之終鰥,命也。知其在命而牽連不解,抵死相纏,以至於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為我惜矣,卿尤不宜為我病矣。痛念之餘,痴心未死,還望愁銷眉霽,勉留此日微生,休教人去樓空,竟絕今生餘望。
是書筆情瑟縮,墨色慘淡,瘦勁之中,時露悽苦之態。初視之,幾不辨為夢霞所書,想見其下筆時百感奔赴於腕下,手隨心轉,故字跡遂失其常態也。書後另附一箋,上書八絕句,字裡行間,淚珠四濺,作梅花點點,斑爛滿紙,未讀其詩,已覺觸目不堪矣。
麥浪翻晴柳■風,春歸草草又成空。
庾郎未老傷心早,苦誦江南曲一終。
一日偷閒六日忙,忽聞卿病暗悲傷。
舊愁不斷新愁續,還較蠶絲一倍長。
佳期細叩總參差,夢裡相逢醒不知。
訴盡東風渾不管,只將長恨寫烏絲。
半幅蠻箋署小名,相思兩字記分明。
遙知潑盡香螺墨,一片傷心說不清。
怯試春衫引病長,鷓鴣特為送淒涼。
粉牆一寸相思地,淚漬秋來發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