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飭下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奏議,頌立鐵券,用作奕世良謨。“
翁同龢一氣讀完,對這道奏摺,雖不同意其中的看法,但覺得文字雅潔,立言有法,頗為欣賞。自稱“奴才”,可知是旗人,隨即問道:“是那位的摺子?”
“請你先不必問。我要請教,你看這個摺子怎麼樣?”
“遞了沒有?”
“沒有。”
“沒有遞,最好不遞。”翁同龢說,“如今頗有引用宋太宗、明景帝的故事的,其實情形不同,今上生有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為子,則將來繼統的,仍是今上的皇子。傳子傳侄,是一回事。那天擬懿旨,我主張加上‘嗣皇帝’字樣,即是繼文宗的統緒之意,應該很明白了,無須有此一折,反成蛇足。”
“高明之至。”榮祿很欣慰地說了這一句,又悄悄囑咐:“不足為外人道!”
“是的。”
“還有,你可知道王某人,這兩天作何光景?”
“不知道。”翁同龢說,“懶得提他。”
翁同龢是懶得提他。王慶祺,而茶坊酒肆,卻正拿他作為話題,成了眾矢之的,因此,王慶祺不敢出門,只坐在家裡發呆。
皇帝的致命之疾,在十二月初五以前,是個絕大的忌諱,等一摘纓子,號咷痛哭之餘,少不得要問一聲,究竟是什麼病而致“棄天下”?這一來就瞞不住了,首先太監喜談是非,內務府的官員好談宮禁以自詡其訊息靈通。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添枝加葉,把王慶祺說得異常不堪。
太監跟內務府的人說話,向來誇大其詞,所以比較持重的人,還是存疑的態度,及至有個人說了一句話,連持重的人都不能不信,皇帝的送命,原來是由“寡人之疾”上來的!
這個人就是李德立。在龍馭上賓的第二天,就有個姓餘的御史,奏劾“將醫員立予屏斥治罪”,屏斥則其勢有所不能,治罪卻不可免,降旨說是:“大行皇帝天花,李德立等未能力圖保護,厥咎甚重!太醫院左院判李德立;右院判莊守和均即行革職,戴罪當差。”
“大行皇帝駕崩,如果真的是我不曾將天花治好,那怕拿我綁到菜市口,沒有話說!列公也有在東暖閣瞻仰過御容的,天花不是落痂了嗎?”李德立在南書房發牢騷,“人人曉得,天花共是十八天,三天一期,到了落痂,已保平安。何嘗是我請脈不謹?”
“那麼,”有人問了一句:“‘六脈俱脫’,總有個緣故在裡頭?”
“自然有緣故。”李德立指著南書房翰林孫詒經說:“最好請孫老爺去問貴同年。”
這就是指王慶祺。孫詒經跟王慶祺是同年,但鄙其為人,不甚來往。當然,也有人跟他相熟,深知他的底細的,私下閒談,談出來一副對聯,上聯是:“宣德樓、弘德殿,德業無疆,幸喜詞臣工詞曲。”下聯是:“進春方、獻春冊,春光有限,可憐天子出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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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副刻薄的對聯,隱括大行皇帝與王慶祺的一番“君臣遇合”,很快地傳遍九城的茶坊酒肆,連王慶祺自己都已聽到,那班“都老爺”自然不會不知道。頗有人早就想彈劾王慶祺,但這道奏章,就跟李德立的脈案一樣,有難言之隱,因而都躊躇未發。
有個湖廣道的御史叫陳彝,字六舟,揚州人,卻想出來一條路子。他是同治元年翁曾源一榜的翰林,有個同年叫謝維藩,在同治九年放過廣東副考官,正考官叫王祖培,就是王慶祺的父親。王祖培也是“詞臣”,道光二十年點了庶吉士,一直當窮翰林,爬到內閣學士,才放了一任廣東的考官。廣東的鄉試,因為賭“闈姓票”的緣故,考官是個有名的美差。王祖培眼看兒子亦已點了翰林,並且先於他當過湖南考官,這一次廣東試差再滿載而歸,後半輩子就大可享享清福了。打算得倒好,無奈大限已到,走到江西地方,暴疾而亡。江西巡撫劉坤一飛章奏告,王慶祺得到訊息,自然連夜奔喪。
謝維藩告訴陳彝的,就是王慶祺奔喪的故事:“父子兩翰林,又是考官,地方上照欽差接待,劉峴莊很替他斂了一筆奠儀。那知王某人貪心還是不足。”
父母之喪是名教中的大事,尤其是衣冠中人,更應盡哀守禮,照規矩說,就該立即由江西盤柩北上,徑回直隸寶坻原籍,誰知王慶祺北轍南轅,到了廣東。
“到廣東干什麼?”聽到這裡,陳彝問道:“告幫?”
“你想還有什麼別的事?”
“難道,”陳彝有些不信,“熱孝在身,就一點不怕人家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