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這些福爾摩沙監視員的態度跟監視員對待我們這些俘虜的態度,其實一樣地
狠。﹂
﹁那麼,﹂我再追問,﹁如果我說,這些福爾摩沙監視員在某個意義上,也是一種﹃被害者﹄——被殖民制度和價值所操弄,因而扭曲變形,你會反對
嗎?﹂
他馬上回了電郵:﹁教授,我當然不反對。他們同樣身不由己啊。﹂
我問他,對那些福爾摩沙監視員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
他說,﹁有一次我跟兩個英國人從俘虜營逃跑被搜捕回來,我們都以為這
回死定了,因為我們都看過俘虜被活活打死。而且,如果當場沒打死,傷口發
炎,不給藥,潰爛沒幾天也一定死。可是奉命管教我們的是幾個福爾摩沙兵,
他們年紀很輕,而且個子都比較小,抓那個很粗的藤條抓不太牢,所以打得比
較輕。我們運氣還不錯。﹂
﹁有沒有可能,﹂我說,﹁是這幾個福爾摩沙監視員故意放你們一馬呢?﹂
﹁很難說,﹂他這麼回答:﹁操弄,就是把一根樹枝綁到一個特定的方向
和位置,扭成某個形狀,但是我相信人性像你們東方的竹子,是有韌性的,你
一鬆綁,它就會彈回來。但是呢,如果你剛好被壓在最底層的話,那可是怎麼
掙扎都出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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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知下落的卓領事
在山打根值勤的監視員柯景星和蔡新宗在事隔六十年之後,都還記得一個
特別的俘虜,一箇中國人。他們不知道他的來龍去脈,只知道他是﹁卓領
事﹂,被日軍關進俘虜營,和英國軍官一起做奴工。他的年輕的妻子帶著一個
四歲的女兒和一個四個月大還在吃奶的男嬰,分開來關。九十歲的柯景星對往
事的記憶已經大半模糊奇Qīsūu。сom書,但是年輕的領事夫人的影像很清晰地在他心中。
﹁俘虜營裡有個女生——領事太太,有一天說,我的孩子養不大怎麼辦?
後來我去買菸,再把買來的煙拿去隔壁的商店換了三、四十個雞蛋,我就把雞
蛋拿給那個女生,那個女生就馬上跪下,我說如果你跪下我就不給你。他的小
孩很可愛,嬰兒,這麼大。我說我還沒結婚,你孩子都這麼大了,你如果跟我
跪下的話,我就不給你了。﹂
蔡新宗記得的,則是卓領事的堅定以及日本人在背後議論時對他的敬意。
這個監視員眼中不知來歷的﹁卓領事﹂,只要答應轉態為汪精衛政府效力,他
馬上就可以回到南京做官,他的妻子可以免於折磨,他年幼的兒女不需要冒營
養不良致死的危險,他自己也不會被殺。然而,臺灣的監視員親眼看見這個領事在日軍的恐嚇和利誘之下完全不為所動。
這究竟是哪裡的領事?他後來的命運又如何?
對自己的命運都毫無掌握的監視員柯景星和蔡新宗,搖搖頭說,不,他們
一無所知。
他們不知道,卓領事名叫還來,燕京大學的畢業生,後來到歐洲留學,取
得巴黎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抗戰爆發,他和許多留學生一樣熱血澎湃地回到
中國,投入國家的命運洪流。太平洋戰爭爆發時,他是中華民國外交部駐英屬
婆羅洲山打根的總領事。日軍在一九四二年二月登陸婆羅洲,卓還來還在領事
館裡指揮著同仁緊急地銷燬檔案,以免機密落進敵人手中。炮火轟隆聲中,不
及撤退,一家人在刺刀的包圍下被送進俘虜營。
當他的妻子為了嬰兒的奶粉和雞蛋在對臺籍監視員求情、感恩下跪的時
候,卓還來本人在做苦力。山打根當地的華僑晚上偷偷給他送食物,白天往往
從遠處望見僑社所尊敬的領事在監視員的驅使下做工。
卓領事和七、八位白人,從一哩半的工程局,每人推滾一桶四十四
加侖的汽油桶,推到碼頭的油輪上,以做裝油之用。我看見卓領事身
穿短衣、短褲,推得滿身大汗,而且汗流浹背。這是日軍進行羞辱性
的勞動。117
在三年半的集中營內,卓還來大概每天入睡前都在等候那個時刻;那個時
刻終於在一九四四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