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以後,露絲的毛病竟然變成了每年一度的法定安排。早在自然失聲之前兩天,她就不再言語,並且客氣地拒絕了亞特主動提出要跟她用手語交談的請求。她決定暫時不講話,這並非疾病,也不是什麼解不開的謎題。實際上,她很喜歡這種無須言語的狀態。整整一週,她不用安撫客戶,也不用提醒亞特該做什麼,跟他女兒叨唸小心這個,小心那個,也無須因為沒打電話給媽媽而感到愧疚。
今年已經是第九年了。露絲,亞特和兩個女兒開車長途跋涉兩百英里,到塔霍湖來共度他們所謂的“沉默周”。露絲不禁想象著他們四人手牽著手走在特拉基河邊,懷著對自然的敬畏之情靜靜地觀賞每天夜晚的流星雨。但是蚊蟲肆虐,多麗還嗚咽地說她看見了一隻蝙蝠,菲雅聽了逗她說,“森林裡到處都是舉著斧頭的殺人狂,你還惦記著怕蝙蝠傳染你狂犬病?”他們逃回木屋後,孩子們都說無聊。她們抱怨道:“沒有有線電視?”因此亞特開車帶他們到塔霍城裡去租了好幾部恐怖片錄相帶。亞特和女兒們看著看著都睡著了,露絲卻忍不住一直看完,結果夢到瘋保姆還有奇形怪狀的外星生物。
星期天,他們回到舊金山家裡,一身臭汗,怨聲載道,卻發現家裡沒有熱水。水箱漏了,加熱管因為缺水,溫度過高,燒壞了。他們只得用水壺燒水,湊合著洗澡。臨時找工人來急修費用太高,亞特不想這麼做。露絲很高興,因為她說不出話,無法表示異議。跟亞特爭執就意味著她得主動提出負擔急修的費用,他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以來,露絲主動付費的次數太多了,幾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但是這次因為露絲沒有主動提出來,她覺得自己挺小氣的,接下來又因為亞特沒有進一步解決問題的表示而感到挺惱火。臨睡前,亞特輕輕捱到她身後,用鼻子愛撫她的脖頸,可她卻不由自主渾身開始緊張起來,亞特說:“隨你便吧,”隨後就轉過身去,這令她覺得遭到了拒絕。她想要解釋一下是什麼不對勁——隨即意識到自己也不知道哪裡不對勁。她只不過是情緒不佳,僅此而已。很快,亞特的鼾聲響起,她卻仍然心懷挫折,眼睜睜躺在黑暗裡,毫無睡意。
快到午夜了,還有幾個鐘頭露絲就能開口講話了,她走進她的小書房,這裡從前是食品儲藏間,如今做了她的小工作室。她站到一張凳子上,推開一個扇小窗戶。眼前是一片絕佳的美景:金門大橋紅色的橋頭堡映入眼簾,橋這邊是海灣,那邊就是廣闊的太平洋。空氣溼潤,冰冷得撲面而來,彷彿可以盪滌塵埃。她仰望天空,但天色太亮,霧氣太重,根本看不見什麼“鬼影”憧憧。霧角聲開始響起。隨後,露絲看到了滾滾而來的巨浪,浪花彷彿輕柔的羽絨被一般覆蓋在海面上,緩緩向大橋推進。她母親常常說,霧其實是兩條巨龍相鬥掀起的水汽,一條是火龍,一條是水龍。“水火相遇而生蒸汽,”茹靈會這麼說①,她講英文帶著一股怪異的英國腔調,那是她待在香港的時候學來的。“你知道,就像燒開水一樣,碰到蒸汽會把你的手指頭燙掉的。”
濃霧漸漸瀰漫到大橋上的防波堤,吞沒了橋上的車燈。這個時間,百分之九十的司機都喝醉了酒——露絲彷彿在哪裡讀到過,又或者是她曾經幫客戶寫到過這句話?她從凳子上下來,依然讓窗戶開著。
霧角仍在低鳴,聽起來很像肖斯塔科維奇某部歌劇裡的低音號,悲愴之餘略顯滑稽。但是,悲劇何曾會滑稽可笑呢?又或者,笑的只是觀眾,因為他們早就知道劇中人將身陷詭計?
《接骨師之女》第一部1(2)
露絲仍然睡意全無,轉回到書桌前。一陣突如其來的憂慮感湧上心頭,她似乎忘了件什麼事。什麼事呢?錢的問題?某個客戶?還是她答應了兩個女孩什麼事情?她不應該忘記的呀。她開始整理書桌,把參考書排整齊,傳真檔案和草稿都理清楚,根據不同的客戶和撰稿內容作上不同顏色標記。明天她就得重新開始慣常的工作,再度面對截稿壓力。整潔的書桌給她一種嶄新開端的感覺,頭腦也更清晰。一切井井有序。若有什麼並非急用的檔案資料,她就扔到書桌右下角的抽屜裡,可現在這個抽屜裡塞滿了東西,沒回的信件,廢棄的手稿,她想將來可能用的著,隨手記下的靈感,等等。她從抽屜底部抽出一沓文稿,心想,不管這是什麼東西,放在一邊這麼久了,想必可以扔掉了。
文稿上寫滿了中文,是她母親的字跡。是茹靈五六年前交給她的。“不過是些關於我家人的舊事,”她說,語氣顯得輕描淡寫,其實卻透露出稿子的重要性。“是我打小時候的故事。我寫給自己看的,不過也許你可以看看我是怎麼長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