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部分(1 / 4)

我鄉下並非大村大戶,但人家和善,田地寬廣,人與天地都是一體的,且四季清晰,草木清潤可人意。我小時候每見夜合開花,西陽斜過柿樹梢頭,就跑到河邊去看夜合花,大人說這種樹會睡覺,更深露涼她的葉子都是閉合的,早上起來又全張開了。這就是後人多借指男女相悅的由來吧。但我一次也沒有看見過,更不知夜合的花睡不睡覺,晚霞滿天就往家跑,腳後跟像有鬼攆,害怕得很。母親說夜合花不睡覺,日日夜夜都是她的天,寸寸都是好光陰。我忽然就有一種感動,一種無緣無故生起來的親。太陽是這樣的大,天氣是這樣的高曠開闊,花鳥草木都有人意如新,清粼粼的河水也有人世的華麗,真真日日是好日,只覺得人世煌煌開在天地間,如花如日,絢爛無極,永不凋謝。

山芋的天

山芋的天

初夏的午後,太陽花花的,忽然下起雨來,雨滴大而白,奔到土裡砸個窩,很深的被吸進去,如一個熱切的擁吻。一轉臉雲開雨駐,西邊天上掛出一道長長的彩虹,象毛手毛腳的毛丫頭甩著兩條毛辮子從斜刺裡一伸頭,說,我在這呢!滿臉的陽光燦爛。

此時田頭的人都直起腰,把頭上的斗笠,身上的蓑衣,雨衣,避風取下來放在田埂上,將散在壟上的山芋苗用鏟子栽下去,如果雨再大點,就可以直接扦插。社屋門口隆著一堆一堆水滴滴的山芋藤,青烏烏的,彷彿在笑,有新雨的氣息。姑娘,嫂嫂,嬸嬸們圍著團團坐,手裡的剪刀快速地張合,只聽見一片金屬的嗒嗒聲。她們是在打山芋秧,長長的青藤在指間跳動,滿懷的新綠,斜陽照在葉片上閃著溼潤的光,連人也水靈靈的。

山芋苗每根要有兩個葉,大約四至五寸,切口要斜,便於扦插,趁了這新雨水,新溼氣,好成活。我姐幹什麼事都是一把好手,人只看見她的剪刀在動,苗筐像吹氣似的往上長,整整齊齊的,深紫紅的梗上不多不少正好翹著兩片葉子,在風裡不停地搖動,招手致意。

六月裡山芋已長得溝滿壟滿,藤蔓節節生根,沒頭沒臉認不得前後,像個跑瘋了的孩子,一頭撞在人身上,頭髮尖都滴著汗。大人們忙著把藤秧一根根拎起來搭在壟上,以免分散養分,只長葉子不結山芋。我們小孩子就跟在後面揀落在溝裡的枯葉子,回去餵豬。滿田都是蜻蜓螞蚱在飛,那種大眼蜻蜓特喜歡趕熱鬧,專在人的頭頂上飛,好象一伸手就能抓得到,卻真真是在逗你玩,肯定沒戲的。拉斷的山芋藤淌著新鮮的白漿,像母親的乳汁,滴下去馬上被土地吃掉了。植物對土地的返哺是這樣的天然,有情有意。

一到九月,山芋秧漸漸枯黃,就是起山芋的時候了。一田一田的山芋堆在地上,新鮮的紅皮是乍見天光的驚奇與喜悅,個個安靜而又矜持,如客人一般。一等過了秤,按人口分給人家,便各有所屬了。挑山芋一般都在晚上,拎了桅燈一腳一腳都要踏穩了,肩上負著重,跌到就不是玩事,傷筋動骨一百天,莊稼人跌不起,田裡的活不等人。山芋田都是旱田,離村又遠,漫漫的沒有盡頭。我小時侯每每這時候都緊張,披了大棉襖歪在堆旁看山芋,我弟弟很快就會睡著,四野裡沒有人聲,一大片的黑暗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偶爾傳來幾句對話,空濛又遙遠。即便和人分在同一個田裡,我家也是最後挑完。我母親雖然比我父親小十三歲,可她身體不好,嚴重貧血,只能捎帶挑挑,主要是我父親和我姐,我姐還是個一二十歲的女孩子,大筐挑抬也是不得。有一次在大河灘上,我姐一邊挑一邊哭,她挑不動,又心疼父親,我清晰地聽她對我母親哭說:“一歲年紀一歲人,老爺(我鄉下對父輩稱爺,我父親排行最小)一年不如一年了”!那一年我父親五十好幾了。我的心一下子疼到了腳底,爬起來和我弟用揀山芋的柳條籃來抬,大約有20斤。第一趟還好,不是太累。第二趟到家,我弟弟就說他要看家,從鍋臺上摸了菜刀出來,靠在門前的棗樹上,講有強盜要來。我的小腿肚子直打抖,肩膀火辣辣地疼,愣了一下,講我也看強盜吧,回屋摸了一把斧頭出來,靠在樹上就睡著了。那年我還在上小學,*歲吧,尚不太懂事,給自己找個理由便逃脫了,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著。小孩子沒有責任心,但到底不能安穩,聽見腳步聲漸近,一驚便醒來,趕緊坐直了,握正斧頭,表示自己在做重要的事。

我姐巴巴地帶上門,說田岡沒人,我只有丟下斧頭跟她走。此時夜已經深了,夜氣升起來,霧一樣在膝下繚繞。她手裡的燈在腳前照出一片黃黃的光,一如艱辛的人世總有希望,踏著這一片光往前走,腳下的世界才能亮起來。抬頭望望月亮,好大好遠,這就是山芋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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