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說,人後生的時候老是抬頭看天,老了就不再看天啦,要看地,看天是想飛,可是哪個也飛不上天,哪個到最後都要埋到地裡去。那時候太奶奶已經很老了,越長越小,話越來越少。她總是默默地看著那蔸枇杷樹開花結果,默默地剁豬菜,默默地踩著舂板舂玉米頭。太奶奶在煮完豬潲以後,總是往灶裡扔進幾個紅薯,用炭灰埋起來,我和我阿弟在外面玩回來以後,聞到一鼻子的香味,就偷偷的摸進五姑家的馬房,用棍子扒開灶灰,就會翻出幾個黑烏烏的紅薯來,紅薯很燙手,我們總是把紅薯從左手顛到右手,又從右手顛到左手,弄得一手的灰,可是我們忍住不叫然後躡手躡腳的溜出去,那紅薯比在家裡自己烤的香多了。回來以後,偶爾會聽到太奶奶說,鬧鬼啦,我明明埋紅薯進灶灰裡去,哪樣就不見了,怪啦怪啦。我和阿弟就躲進堂屋裡不敢做聲。第二天,我們再摸進去的時候,又能從灶灰裡扒出紅薯來。後來,也沒有落空的時候。那時候,四姑還在讀書,她每天早上總是到灶上炒飯吃,我也總是一大早就起來了,四姑在吃炒飯的時候,我就蹲在旁邊看,看著她盆裡的飯吃了一半,裡面還剩下好多鍋巴的時候,我就一把搶過來,捧著飯盆到自己屋裡吃去,鍋巴很軟很香,有些金黃金黃的顏色,漂亮極了。可是在我大口大口的吃搶來的炒飯時,大我好幾歲的四姑卻在院子裡嗚嗚的哭起來,然後又嗚嗚的挎上書包上學去。
枇杷樹在五月份結果,枇杷的葉子像大人巴掌那麼大,一樹的巴掌都變成墨綠的時候,風吹過,巴掌與巴掌拍出噗噗的聲音,巴掌翻過來,一塊塊墨綠就變成了一塊塊的灰白,累累的金丸就黃橙橙地於綠葉叢中招搖,格外耀眼。這種時候,我和阿弟還有代毅叔就一起爬到樹上,一邊摘著一串串果子先吃了起來,在樹下拿來筐子站著等我們把枇杷果扔下去的四姑、五姑、阿公、阿婆還有很多村裡的小孩就那樣抬起頭望著我們,好像向日葵望向太陽。我們抱著樹枝一邊吃,一邊慢騰騰地把一串串的枇杷果扔下去,每扔下去一串,站在下面樹下的人就像潮水一樣湧過來,弄得煙塵滾滾。五姑看不得我們耀武揚威的樣子,就拿來一根長長的竹竿對著樹上的果子就打,一瞬間,樹葉和果子像雨一樣嘩嘩的落了一地。枇杷樹被五姑打得搖搖晃晃的,我在樹上卻穩當的像一隻小鳥,我一個一個的剝開枇杷的皮,剝開一個就丟一個進嘴巴,吃了枇杷的果肉,吐出枇杷仁,果肉是黃的,果仁是黑的,好像我吃進去的是蛋黃,吐出來的卻是眼珠。枇杷果肉甜裡泛酸,吃進去以後,嘴裡馬上洶湧著磅礴的口水,樹下的人一邊對我們罵著,你們這些牛畜生呀,一邊也很快地吃起來了,地上很快就掉滿了眼珠子。太奶奶坐在馬房的門檻上對我們笑,嘴巴黑洞洞的張開著,她的牙早就掉光了。
太奶奶走路慢慢變得顫起來了,耳朵慢慢聽不清了,後來她乾脆話都不說了。一次,代毅叔在晚上的時候到菜園枇杷樹下的茅房裡撒尿,他走到茅房跟前,竹扉緊閉,茅房裡黑洞洞的,於是向裡面喊了一聲,有人嗎。沒有人答應,他拉開了竹扉,掏出傢伙就朝裡頭撒起尿來,響出沉悶的噗噗聲而不是清脆的嗒嗒聲,如果撒在屎坑裡那條水流就會打在洶湧的屎坑表面響出噠噠的聲音,代毅叔就響,這噗噗聲應該就是把尿撒在茅房裡堆起來的牛糞堆上了。代毅叔回到屋裡不久,太奶奶溼了一身的棉衣尿騷烘烘地從馬房裡出來了,她說,古怪了,我正在茅房蹲著,忽然背上一陣暖烘烘的,後來起來一摸,溼漉漉的,我以為下雨屋頂漏水了,一聞,一陣尿騷味,老了,身子腐爛得發出了鳥騷味。
過了不久,太奶奶就去世了,那是冬天裡,我們一家坐在廚房的煤爐旁邊烤火,阿婆給我的右臂帶了黑紗,我從我家廚房牆上的十字形鏤空裡看出去,棺材擺在天井裡,紅得刺眼,五姑一家身穿麻布,天井裡人來人往。管材抬出去的時候,枇杷樹在哀樂聲中紛紛揚揚地掉葉子。
第二年,枇杷樹上的果子結得很少,個子也很小,味道很酸。
沒有了太奶奶的菜園顯得格外冷清,灶裡的灶灰也不再埋有紅薯了。
後來,大姑的女兒雅靜出生了,在她兩三歲大的時候,代毅叔抱著她到菜園子裡,枇杷果熟得正好,代毅叔把雅靜放在一塊石頭上,就爬到樹上去了,那塊石頭旁邊有一個母豬滾出來的汙泥坑,雅靜看著代毅叔在樹上像猴子一樣爬著,她覺得很有意思,就伸出手也想要爬上去,她向前一爬,沒有爬到樹上,而是掉進了汙泥坑。後來,十四歲還在讀六年級,留級無數次的雅靜對我說,都怪那蔸枇杷樹,害得我腦子裡塞進了汙泥,要不然我現在也不會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