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知道,沒有抬頭,他站起來了,仍在看我,他又蹲下去在草坪上拿了一樣什
麼東西,於是這個人向我走上來。
步子跨得那麼大,輕輕的吹著他的口哨,不成腔調又愉快的曲子。
不認識走過來的人,沒有停步。
一片影子擋住了去路,那個吹著口哨的青年,把右手舉得高高的,手上捏著一
枝碧綠的青草,正向我微笑。
“來!給你━━”他將小草當一樣珍寶似的遞上來。
我接住了,訝然的望著他,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對,微笑,就這個樣子,嗯!快樂些……”他輕輕的說。
說完拍拍我的面頰,將我的頭髮很親愛的弄弄亂,眼神送過來一絲溫柔的鼓勵
,又對我笑了笑。
然後,他雙手插灸口袋裡,悠悠閒閒的走了。
那是我到美國後第一次收到的禮物。
小草,保留了許多年,才找不到了。那個人,連名字都沒有法子知道,他的臉
在回憶中也模糊了,可是直到現在,沒有法子忘記他。
很多年過去了,常常覺得欠了這位陌生人一筆債,一筆可以歸還的債∶將信心
和快樂傳遞給另外一些人類。將這份感激的心,化做一聲道謝,一句輕微的讚美,
一個笑容,一種鼓勵的眼神……送給似曾相識的面容,那些在生命中擦肩而過的人
。
我喜愛生命,十分熱愛它,只要生活中一些小事使我愉快,活下去的信念就更
加熱切,雖然是平凡的日子,活著仍然是美妙的。這份能力,來自那枝小草的延伸
,將這份債,不停的還下去,就是生存的快樂了。
軌外的時間
其實,有一年,不久以前的一年,我也常常出去。
不,我的意思不是說旅行,我說的出去,是在夢與醒的夾縫裡去了一些地方,
去會一些埋在心裡的人。
你看過一本叫做《時與光》的書嗎?徐訐先生的作品。你沒有看過?那麼你看
過他另一個短篇了?想來你可能看過,他寫的那一篇叫做《軌外的時間》。
三毛你去了什麼地方?
就在附近走走,穿過一層透明的膜,從床上起來━━出去━━就出去了。
費力是不行的,我們又不是拔河。我沒有跟永恆拔河,繩子的那一端拉著的,
不是血肉的雙手。你放鬆,不能刻意,甚而不要告訴自己放鬆,就如風吹過林梢,
水流過淺溪,也就如你進入舒適的一場睡眠那麼的自然和放心,然後,你走了。
你怎麼走?
我輕輕鬆鬆的走,輕到自己走了才知道。
你的拖鞋還在床邊,你忘了講穿鞋子那一段。
對,我也沒有講穿衣,洗臉,拿皮包。我也沒有講牆、講窗和那一扇扇在夜裡
深鎖著的門。我沒有忘,只是出去時這些都不重要了,包括睡在床上的那個軀體。
可是,我走了,又回來,坐在這裡,喝茶,寫字,照鏡子。
你也照鏡子對不對?
那片冰冷鏡中的反影使你安心,你會想━━你在,因為看見了自己,是不是?
三毛,你到底要講什麼?
我不說了,讓姑姑來跟你說。
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很少出門。我是一個家庭主婦,丈夫早逝之後,我的一生
便託付給了子女。年輕的時候,孩子小,我中年的時候,孩子們各自婚嫁,我高年
,孩子們沒有拋棄我,一同住在臺北,在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和瑣事裡,我的一生
便這樣交了出去。我的天地是家,沒有常常出口的習慣,當我終於有一些閒暇可以
出外走走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的腳步已經蹣跚,體力也不能支援,出門使我疲倦,
也就不去了。
那一天,我為什麼進了國泰醫院?是家人送我去的。我並不喜歡住在一個陌生
的房間裡,只因為全身疼痛難當,他們就哄著我去住院了,孩子們總是這個樣子。
其實,我的腦筋仍是很清楚的,八十年前做女兒的情景一段一段的能夠講得出來。
不久以前我跟我的外甥女平平說∶年輕的時候我也打過高爾夫球。她眼睛睜得大大
的瞪住我,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