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閻文應如此繪聲繪色一描摹,仁宗還有不動心的?私下找幾個老太監一核實,文應說的大體不差。有了這麼一檔子私恩,呂夷簡很快就復了相位,仁宗對他自然也更加言聽計從了。
郭皇后既與丞相有這麼一番過節,到她撞在丞相的槍口上,丞相能不扣扳機嗎?
起於孤寒的人,常常會走向兩個極端。一種人沒了骨頭,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是去舔人屁股也在所不辭。另外一種人卻錚錚鐵骨,越是經磨歷劫,越是傲霜凌雪。范仲淹雖然也算名門世家,可到他祖、父輩,就已經淪落了。父親死後,母親改嫁,他連姓也改了朱。就這,也還是改不了窮。在廟裡讀書時,冬天只有冷水洗臉;吃的則是稀粥,上午一頓,晚上一頓。窮乏困苦,可想而知。他是蘇州人,本來文弱,加上窮苦,除了一雙清澈明亮的眸子,活脫脫就是風前一株隨時都會被連根拔起的弱柳。可就是這株弱柳,愣是有踏冰踐雪的風骨。
中進士後,第一個向朝廷推薦他的是晏殊。就是那個寫“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的詞人。晏殊七歲應童子試,就被賜了進士出身,甭說,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詩詞不過餘事而已。他推薦范仲淹,純粹只是惺惺相惜的意思。
范仲淹一入朝,就做了兩件大事。
一是冬至大朝會的時候,有人要仁宗皇帝先率領文武百官,在會慶殿給劉太后叩頭,口稱“臣某”云云,然後再去天安殿接受群臣朝拜。范仲淹堅決反對,說:“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在後宮,皇上給太后行禮,應該。可要皇上跟群臣一起,在大朝會時給太后跪拜稱臣,降君為臣,於理不順,於禮不合!”
跟著,他又上書朝廷,請太后還政,讓仁宗獨攬大權。
被薦者出事,舉薦者是要連坐的。這樣找死,不是讓晏殊也跟著跳河嗎?晏殊把他叫去猛剋了一頓。范仲淹卻睜著一雙亮眼,彷彿第一次見到晏殊,說:“仲淹受知於明公,總想做出樣兒來,好不辜負您的知遇之恩。沒想到正言直論,倒引出不是了!”
晏殊除了黃臉,能有什麼辦法!
這麼批太后的逆鱗,能有好嗎?很快就被貶到外面去了。到皇上親政,因推崇皇權有功,這才調回來了。此時朝廷風向已變,許多人開始專攻太后的不是。范仲淹卻又拗上了,又上書說太后有大恩於皇上,不能因小事而損大德;應該下詔,明令禁止亂道太后不是。話特堂皇,仁宗與臣下,也沒法兒不聽。
聽是聽了,那過節卻不能視而不見。到廢郭皇后,他鼓動臺諫官員廷爭,新賬老賬一起清,他也就一下被清到了睦州。
貶出的知州,還有一州事務、送往迎來需要應付,不會寂寞。打入冷宮的皇后,只能靠鐃鈸拂塵來打點無盡的歲月,那份兒淒涼無奈,卻是一言難盡。孤寂的人最渴望交流,最嚮往溫情。於是,她與仁宗的每一次廝磨,就成了暗夜裡的一盞明燈,讓她覺著溫馨,覺著甜蜜,覺著一躍向前的衝動,再也無法排遣了。即便是那些糾紛、齟齬,也如一杯烈酒,帶著芳香,讓她在辛辣的痛楚中沉醉不已。可夢醒之後,除了日影月色劃破寂靜,簷角的銅鈴搖碎虛空,一切又重新開始了永無休止的輪迴!這是一個永遠沒法兒超拔的無底深淵,她只有以淚洗面了。那淚水雖能洗去她一時的痛苦,卻又洗出了埋藏在她心靈深處的無限悔恨。她後悔對仁宗做下的每一樁不當之事,甚至不惜吹毛求疵,去懺悔那些莫須有的過失與根本不值得復賬的細節。這樣,陡然又有無數條毒蛇,前來啃噬她早已血跡斑斑的靈魂。她,再也沒法兒自持了!
大宋遺事 第二回(3)
是仁宗,又撩撥起她的一線希望。
郭皇后走後,仁宗一切如常,甚至,與尚美人、楊美人樂得更加狂放恣肆。但有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也多少有些失落,心裡覺著空蕩蕩的。這時,他會叫上一兩個貼身內侍,在大內裡面到處轉悠。也就是瞎撞,根本沒有什麼既定的目標。說來也是鬼使神差,有一天,竟逛到郭皇后住的長寧宮去了。
人去樓空,長寧宮早沒了往日的欣欣向榮。只有一兩個原先跟過皇后的宮女,在院子裡漫不經心地清掃落花,更多了一份叫人難耐的淒涼。轉至超手遊廊底下,突然“撲稜稜”一聲,有什麼東西“呼”地一下從眼前一晃而過,略停了停,又傳來一聲模糊的叫喊:“皇上駕到,娘娘接駕!”原來是皇后自小調教的一隻鸚鵡。閒時,也常這麼散放著,任它自由活動。可今天聽來,卻驚心動魄!
進了正廳,迎面卻停著一張藤輿,上面覆著棕櫚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