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來了一條鏟鼻鯊,後來又來了兩條加拉諾鯊,後來更多的鯊魚在成群結隊地出現。老人是那樣悲壯地搏鬥著,直到那條大馬林魚變成了一副空空的骨架。而他也用光了所有的武器:魚叉、漿、木棍、以及一支舵把。
現在是第八十七天的午夜,老人終於放棄了所有的努力。他萬念俱灰,只想著如何把小船駛回他家鄉的港口。夜裡有些鯊魚來咬這死魚的殘骸,就像有些人從飯桌上撿麵包屑吃一樣。老人不去理睬它們,除了掌舵以外他什麼都不理睬。他只留意到,由於船舷邊再也沒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小船行駛得那麼輕鬆、那麼出色。
你被打垮了,反而輕鬆了,他想。我從來不知道竟然可以這麼輕鬆。
輕鬆就對了。承認失敗就意味著放下自我,放下自我就意味著輕鬆。如果不是他的傷口和身上所有用力過度的地方在發痛,他會更加輕鬆。在殺死那條大馬林魚之前,他像尼采一樣強硬,後來他變得像薩特一樣虛無,現在,他開始變得像莊子一樣輕鬆了。
如果他讀過莊子的《逍遙遊》,他會感悟什麼是真正的生命、什麼是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命是輕鬆的,真正的生活是輕鬆的,沒有恐懼,沒有疼痛。
但他還沒有全然地輕鬆,因為疼痛還在那裡,疼痛讓他感覺到自我。他強忍著疼痛和疲乏,回到小港,回到他的窩棚,摸黑來到彈簧墊上鋪著的舊報紙上,又睡下了。
老人說得很對,床是人類的朋友,是一樣了不起的東西。床讓我們歇息,讓我們放下自我。即使是那些最極端的自我主義者,即使是那些最偏執的奮鬥者,當他們睡著了的時候,自我也消失了。在他們的歲月中,也許只有睡眠是輕鬆的。
在輕鬆的睡眠中,老人回到了那種真實的生命狀態。在輕鬆的睡眠中,他不再是一個漁夫,不再是一個疲乏的老頭,而是一個被稱為“人”的生命。
和那個老人一樣,在輕鬆的睡眠中,你也會回到那種真實的生命狀態。醒著的時候,你是一個身份,你是總統,你是教授,你是老闆,你是員工,但你不是一個“人”。只有在輕鬆的睡眠中,你才能回到那種被稱為“人”的生命狀態。
生命狀態就是存在的狀態。真正的存在不是虛無,而是生命。生命是一種成長,像小草一樣輕鬆的成長,像魚兒一樣快樂的成長。一點也不虛無。
斯芬克斯之謎
天已經大亮,但老人還在沉睡,他實在是太疲勞了。這時,有一些漁夫圍著他的小船,用一根釣索丈量綁在船邊的那條大馬林魚的殘骸。那是多大的一條魚啊,從鼻子到尾巴竟有十八英尺長。
人們在感嘆,這個英勇的老人,他曾經取得過多麼偉大的成功啊!……可是現在,每個人又在為他感到難過。
那天下午,海濱的露天飯店來了一群旅遊者。有個女人看到了魚的殘骸,她以為那是鯊魚的殘骸。她說:“我不知道,鯊魚竟有這樣漂亮的尾巴,形狀這樣美觀。”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也發出了同樣的感慨。
也許,它應該是一條鯊魚,它應該是一條讓老人遭受厄運的鯊魚。老人侵犯了它、傷害了它,它理所當然地應該發起瘋狂的報復。但它不是鯊魚,而是一條無辜的大馬林魚。旅遊者們的誤會,其實正是對老人的諷刺。
它曾經是一個快樂和自由的生命。它是一條魚,生於水,相忘於水。它信奉莊子的哲學,在屬於它的海洋世界裡遨遊。然而,老人的陰謀終結了它的快樂和自由。它上鉤了,它感到疼痛和恐懼,它第一次意識到自我。自然界的所有生命都是沒有自我的,除非它受到了摧殘和傷害。當自我出現時,快樂和自由就停止了。只有恐懼和痛苦,以及無休無止的掙扎。
現在,它已經死了,再也不用掙扎了。但老人還活著,你也還活著,我們這群人類都還活著……我們中的許多人,還在掙扎。
老人趴在那張舊報紙上睡著了。喔,他又夢見了獅子。獅子啊,你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老人的夢中,出現在人類的夢中,你究竟在暗示什麼呢?
在希臘神話故事裡,便有一個獅身人面的怪獸,名叫斯芬克斯。它有一個謎語,詢問每一個路過的人,謎面是:“早晨用四隻腳走路,中午用兩隻腳走路,傍晚用三隻腳走路。”據說,這便是當時天下最難解的斯芬克斯之謎。如果你回答不出,就會被它吃掉。它吃掉了很多人,直到英雄的少年俄狄浦斯給出謎底。
俄狄浦斯的謎底是“人”。他解釋說:“在生命的早晨,人是一個嬌嫩的嬰兒,用四肢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