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叫來男侍,各要一杯蒸餾咖啡。
“食量上能同我分庭抗禮而又泰然自若的人你是第一個。”女孩說。
“還能吃哩。”
“我家有冷凍比薩餅和一瓶帝王牌威士忌。”
“不壞。”我應道。
她的家果然離圖書館很近,房子是小型商品住宅,獨門獨院。大門像模像樣,還有塊足可供一人睡覺那麼大的院子。院裡看樣子幾乎見不到陽光,但一角仍好端端長著一棵杜鵑,一直長到二樓。
“房子是結婚時買的。”她說,“分期付款,用丈夫的生命保險金支付。本打算要個孩子,一個人住太大了。”
“也許。”我坐在沙發上打量房間,她從電冰箱裡拿出餅放進電烤箱。然後把帝王酒和杯子、冰塊放在客廳茶几上。我開啟組合音響機,按下盒式磁帶放唱鍵。我隨意挑選的磁帶裡有傑克·馬柯夫、邁爾斯·戴維斯和維頓·凱萊等人的音樂。餅烤好之前,我一個人邊喝威士忌邊聽《後衛隊員》和《有裝飾的四輪馬車》。她則為自己開啟葡葡酒。
“喜歡舊爵士樂?”她問,
“上高中時專門蹲酒吧聽這玩藝兒來著。”
“不聽新的?”
“從《警察》到嘭嚓嚓,什麼都聽。人家讓我聽的。”
“自己不大聽?”
“沒必要。”我說。
“他——去世的丈夫——也總是聽過去的音樂。”
“像我。”
“是啊,確有點像。是在公共汽車裡給人打死的,用鐵花瓶。”
“因為什麼?”
“在車上看了一眼使髮膠的小夥子,對方手拿鐵花瓶劈頭就打。”
“小夥子幹嗎拿什麼鐵花瓶?”
“不知道。”她說,“想不出來。”
我也想不出來。
“居然被人打死在公共汽車上,你不認為死得太慘了?”
“的確,是夠可憐的。”我表示贊同。
餅烤好後,我們各吃一半,並坐在沙發上喝酒。
“想看獨角獸頭骨?”我試著問。
“嗯,想看。”她說,“真帶來了?”
“複製的,不是真品。”
“那也想看。”
我走到外面停車處,從車後座取回旅行包。10月初平和的夜晚,令人心曠神怡。原來佈滿天空的雲斷斷續續地散開,從中透出近乎圓滿的月。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我折回沙發,拉開旅行包,取出用浴巾纏著的頭骨,遞給她。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面,仔仔細細地觀察頭骨。
“不簡單!”
“頭骨專家做的。”我喝著威士忌說。
“簡直真的一樣。”
我止住磁帶,從包裡掏出那雙火筷敲了敲頭骨,“咕——”聲音一如上次,乾巴巴的。
“怎麼?”
“頭骨的聲音各不相同。”我說,“頭骨專家能夠從聲音中讀解出各種各樣的記憶。”
“妙!”說著,女孩自己也用火筷敲了下頭骨,“不像複製品。”
“一個相當執著的怪人制作的嘛。”
“我丈夫的頭蓋骨完全碎了,聲音肯定發不準確。”
“難說,不好估計。”
她把頭骨放在桌上,舉杯喝葡萄酒。我們在沙發上肩靠肩乾杯,眼望著頭骨,血肉盡失的獨角獸頭骨,看上去既像朝我們發笑,又似乎正在盡情地大口吸氣。
“放支音樂!”她說。
我從磁帶堆裡抽出一盒大致合適的,塞進音響,按下鍵,返回沙發。
“這兒可以麼?要不然上二樓?”她問。
“這裡可以。”
擴音器中流出帕頓的《故鄉行》。時間似乎流往錯誤的方向。不過錯對都無所謂了,只管流往它喜歡的方向就是。女孩拉合臨院視窗的花邊窗簾,關掉室內電燈,在月光中脫衣服。她摘掉項鍊,取下手鐲式手錶,脫去天鵝絨連衣裙。我也取下手錶扔到沙發背後。隨即脫上衣,解領帶,喝乾杯底剩的威士忌。
當她把長筒襪褲捲成一團脫光時,音樂正換成查爾斯的《佐治亞州,我的故鄉》。我閉起眼睛,兩腳搭在茶几上,像攪拌酒杯裡的冰塊似的攪拌腦袋裡的時間。恍惚所有事情都同時發生在遙遠的往昔,只有脫的衣服、背景音樂和獨白有一點點變化。而這種變化並無什麼了不得的意義。飛速旋轉幾圈,又跑回原處。恰如騎著旋轉木馬賽跑。誰也超不過誰,誰也不會被超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