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發地選作啟蒙讀物數百年,可見這書的體例內容都是經得起琢磨捶打的。只是礙於受眾群是蒙學,所以不會有那些大儒著眼,自然也就無法令名遠揚。
說起來,這書實用性可以評五星,但是徐閣老為何要在意小小蒙童的教科書?而且聽徐誠的口風,像是已經拔高到了“文壇盛事”上。
等徐元佐踏進了元輔家的宅邸,方才知道徐階演戲已經到了一定境界,連徐誠跟了一輩子的人都沒看出來。
因為堂上做著一個身材魁梧,面有橫肉的壯漢。此人身上雖然沒有安六爺的陰狠氣,但只是在徐階面前尚能大馬金刀坐定,便可見其狂妄。
“此子便是我家元佐。”徐階微笑指了指徐元佐,讓他上前就坐。
徐元佐行了禮,叫了一聲“大父”,挨著椅子貼邊坐下,不再打量那位來客。
那來客似乎眼睛有些不好。一隻眼睛看徐元佐的時候,另一隻眼睛卻像是在看徐階。也不知道他到底哪隻眼睛為主。
“果然是儀態不凡!”來客讚了一聲:“不愧是寫出《幼學》的元佐公子?”
“筆記而已。”徐元佐謙虛一句,偷看徐階。
徐階果然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道:“你看這抄記,便是老夫離京一年所做的事了。”
徐元佐腦中轉得飛快,心下了然:自己寫出的這本《幼學抄記》顯然背徐階用來作為韜光養晦的道具了!
以徐階的年齡和身體狀況,要再做幾年首輔也不是不現實。然而他既然有了全身而退之心,必然是要做些樣子給人看的。以他的學養和名望,侵佔田土縱情酒色……說出去也沒人信。有人信了也只會說:這裝腔太過,簡直丟人。
若是裝病,則有所忌諱。
現在有了這本《抄記》。作者固然是神童徐元佐,但小孩子讀書總要人教吧?徐階便是冒了這個名頭。
堂堂一國首輔,心學鉅子,不編寫自己的文集。而將心力放在一個蒙童身上。還有比這更韜光養晦的麼?
那人臉上顯然浮現出了失望的表情,道:“看來明公是將期望放在兒孫輩上了。”
徐階笑道:“他本是宗親之子,過繼給魯卿的。能進學做個生員,老夫也就心滿意足了。”
來客顯然越發失望了,道:“老先生大人這般消磨,實在不是朝廷社稷之福啊!”
“朝廷有李石麓在,萬事平安。”徐階道:“朝野說李石麓清廉有餘而才氣不足,實在是不知首輔之才不在高下。更要看心胸啊。”
來客點頭稱是。
徐元佐心中暗道:看來徐爺爺自己不想出山,也不想看到高拱出山。這倒是意料之中的。可惜這邵芳不識趣。還是去找了高拱。
徐階好像睡著了一樣,突然長吸一口氣,恍若驚醒,道:“年紀大了……坐不住了,元佐,扶我進去。”說罷已經起身。
徐元佐朝那位名滿江湖的邵大俠點了點頭,扶著徐階往內堂去了。
到了後面,徐階腳下輕快,絲毫不見之前疲態。
“元佐啊,將你叫來,便是讓你看看,什麼才叫‘自作孽,不可活’。”徐階聲音中透著冷氣。
徐元佐攙扶著徐階,低聲道:“他手中不知有什麼本錢,貿貿然就擠進朝堂爭鬥之中,果然不得好死。”
邵芳的歷史結局也的確是被張居正碾殺,可見性格決定命運。
“他跟我說是張江陵請他周旋,呵呵。”徐階冷笑一聲:“江陵在內閣,名聲和實惠兩者皆佔全了,豈會樂見老夫或是高新鄭回去?”
李石麓就是李春芳,是個天下聞名的好好先生。雖然是首輔,卻從不壓制張居正。張居正名義上是次輔,實際上權力不下於首輔。而且次輔還有個優勢,就是可以主持會試。
大明朝中以師徒黨為最大,這個師徒哪裡來的?就是主持會試,取中貢士,便成師徒。
所以做次輔就像是收莊稼,怎麼都得坐三年。若是能多收一茬,那就是天大的便宜,誰會拒絕?
這便是徐階說的實惠。
“元佐,我看你這回捧出《幼學抄記》,頗不如此前的思路清晰啊。”徐階口風一轉,回到了書的問題上。
徐元佐嘿嘿一笑,心中暗道:之前思路清晰,那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書的事,倒有些顧慮不夠周全,眼光不夠長遠,心胸不夠廣闊,倒是在徐爺爺面前露怯了。
“少年人嘛,也是難免。”徐階道:“只是你日後做事決斷,該從三件事上往深遠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