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指來管家,“……就站在那面白的宋官兒身邊。那一天我唱的是山東的小曲兒,不知怎麼就想起家鄉的山啊、水啊、春暖花開的時候出去玩啊,真的,我那天唱得好極了,唱得我自己都忘記自己在哪兒了。回過神就見那些人都興高采烈地鼓掌笑吶,我就知道今晚的飯有著落了。那白臉無須的宋官也在陪著笑。我聽那個金官用生硬的漢話說:‘小姑娘唱得好,賞!’底下就有人賞了我一個小銀錁子,我好高興呀。那金官又轉臉對那面白無鬚的宋官說:‘我們已經聽過南人小姑娘的唱了。聽說南人裡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這瞎老頭子不行,聽說万俟大人多才多藝,就請你也唱上一曲吧。’他這麼一說,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就又是鼓掌又是笑,說:‘我們皇上當年已經看過你們二帝跳舞了,我們今天就聽万俟大人唱歌吧。’我看見別的那些宋官有的咬牙不語,有的低了頭漲紅了臉,只有那個万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說:‘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賞些什麼才好。’那金官笑說:‘好,你唱,唱得好就有賞。’”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金國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沒想到有人竟厚顏無恥到這般程度,簡直比唾面自乾還不如。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點點頭:“唱了。”
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罵道:“王八羔子烏龜蛋。”看見那來管家就在旁邊,他一閃身,就閃到那來管家身邊,一掌抽向他的臉,來管家閃不開,哇的一聲,當場一張嘴就吐出三顆被打掉的牙來。他這種人最服狠,這時沒人撐腰,幹瞪著眼,卻也不敢吭聲了。
小姑娘接著說:“後來我們就退出來了。再後來,我們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天又老冷,爺爺就帶我逃到南邊了。日子過得還是苦,但沒見金人打漢人了。我們先在餘杭呆了一陣兒,可漢人還是要打漢人的呀!我們還是到處受欺負。後來爺爺說:‘走,咱們進京吧。’十多天前我們就到了臨安了。臨安城好大啊,又漂亮又富貴,沒想這一天我們在‘聽雲居’賣唱,這來管家又領了我們進去,他沒認出來我,我可認出他來了。那是一個雅間,裡面只有兩個老爺在飲酒,還有一個姐姐,是侍候他們的。中間有一個老爺就是那個万俟大人了——他唱歌那天,酒樓燈很亮,我認得他的。他看見我進來,就一愣,我知道他認出我來了,但他裝得好像不認識我一樣。我也怕他知道我認出他來,就不敢說話,爺爺發覺我在抖,便問我:“小英子,你怎麼了?”我不敢說。那万俟大人眼盯著我,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說的。這麼唱了好幾個曲子,万俟大人便叫來管家帶我到後面歇著,給我們東西吃。我們就去了後面的一個小房間。”
眾人這時已猜知那個万俟大人心懷歹意了,他在臨安一向人模人樣,怎肯叫那小姑娘把他出使時的醜態說出去?小姑娘說:“我和爺爺在小屋子裡等啊等,忽見前面那個姐姐走過來了,她看了我們一眼,嘆了口氣,指著點心說:‘你們多吃一點兒吧。’自己卻不走,看著我直嘆氣,嘆得我心裡發毛,便悄悄問那姐姐怎麼了。她說:‘你們到底怎麼得罪了万俟老爺,他剛才送完客回來我偷聽到他和來福說,叫把你們兩個送進大理寺關起來呢。不一會兒來福就要來了,他現在正打燈籠送万俟老爺回衙,要不了一頓飯工夫就來了’。
“我嚇壞了,我和爺爺雖到南面不久,但也聽說進了大理寺很少有人能活著出來的。我說:‘那我們逃吧。’那姐姐說:‘你們往哪兒逃,那是白費力氣,怎麼翻得出他的手心呢?再說他叫我來,就是要看住你們的。’
“我和爺爺沒有話了,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嘆氣,並不說話。忽然她看了我頭上一眼,神色就變了,她指了我頭上木釵問:‘這是誰給你的?那上面刻得有字嗎?’我點點頭。”
眾人不由便向她頭上望去,她頭上果然彆著一根平平常常的木釵,都不解那女子忽提此釵是何含意。只聽那小姑娘繼續道:“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她說:‘能讓我看看嗎?’她聲音都有些抖。我讓她從我頭上拔下這根木釵來,只見她摩挲了好一會兒,好像很激動,仔細看上面的字。過了一會兒,好像打定了主意,臉上一片光彩。她本來臉上脂粉太多,我覺得不好看,這時忽又覺得她好看了。只聽她輕輕說:‘沒看到這紫荊木釵,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後便輕輕教我念上面的字……”
說著她學著那女子的口音念道:“蓬門未識綺羅香,擬託良媒亦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座中有識得字的人知是秦韜玉的一首詩名叫《貧女》的,想來被刻在木釵上了,卻不知這四句刻在那兒到底又有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