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只是一層黑紙,沒有窟窿,戴上以後什麼都看不見了,但是照樣頭暈;哪怕閉上眼,那些令人頭暈的圖案繼續在眼前浮動。那些女孩暈暈糊糊地全都愛上了小舅,就和他做起愛來。我在壁櫃裡透過窄縫偷看,看到女孩脫到最後三點,就按照中學生守則的要求,自覺地閉上眼睛不看。只聽見在嬌喘聲聲中,那女孩還在問:你畫的到底是什麼呀。我舅舅的答案照舊是:自己看。我猜想有些女孩子可能是Chu女,她們最後問道:我都是你的人了,快告訴我你畫的是什麼。小舅就說:和你說實話罷,我也不知道。然後那女孩就抽他一個嘴巴。然後小舅說,你打我我也不知道。然後小舅又捱了一個嘴巴。這說明他的確是不知道自己畫了一些什麼。等到嘴巴聲起時,我覺得可以睜眼看了。看到那些女孩子的模樣都差不多:細胳膊細腿,身材苗條。她們都穿兩件一套的針織內衣,上身是半截背心,下身是三角褲,區別只在內衣的花紋。有人的內衣是白底紅點,有的是黑底綠豎紋,還有的是綠底白橫紋。不管穿什麼,我對她們都沒有好感──既不是藝術家,也不是警察,想作我的舅媽,你配嗎?我舅舅進習藝所時,我也高中畢業了。我想當藝術家,不想考大學。但我媽說,假如我像小舅一樣不三不四,她就要殺掉我。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她託人從河北農村買來了六把殺豬刀,磨得雪亮,插在廚房裡,每天早上都叫我到廚房裡去看那些刀。
假如刀上長了黃鏽,她再把它磨得雪亮,還時常買只活雞來殺,試試刀子。殺過之後,再把那隻雞的屍體煮熟,讓我吃下去。如此常備不懈,直到高考完畢。我媽是女中豪傑,從來是說到做到。我被她嚇得魂不守舍,渾渾噩噩地考完了試,最後上了北大物理系。這件事的教訓是:假如你怕殺,就當不了藝術家,只能當物理學家。如你所知,我現在是個小說家,也屬藝術家之列。但這不是因為我不怕殺──我母親已經去世,沒人來殺我了。
十年前,我送小舅去習藝所,替他扛著行李捲,我舅舅自己提著個大網兜──這種東西又叫作盆套,除了盛臉盆,還能盛毛巾、口杯、牙刷牙膏和幾卷衛生紙,我們一起走到那個大鐵門面前。那一天天氣陰沉。我不記得那天在路上和舅舅說了些什麼,大概對他能進去表示了羨慕罷。那座大門的背後,是一座水泥牆的大院,鐵門緊關著,只開著一扇小門,每個人都要躬著腰才能進去,門前站了一大群學員,聽唱名魚貫而入。順便說一句,我可不是自願來送我舅舅,如果是這樣,非被小舅摔散了架不可。
領導上要求每個學員都要有親屬來送,否則不肯接受。輪到我們時,發生了一件事,可以說明我舅舅當年的品行。我們舅甥倆年齡相差十幾歲,這不算很多,除此之外,我們倆都穿著燈芯絨外套──在十年前,穿這種布料的都是以藝術家自居的人──我也留著長頭髮,而且我又長得像他。總而言之,走到那個小鐵門門口時,我舅舅忽然在我背上推了一把,把我推到裡面去了。等我想要回頭時,裡面的人早已揪住了我的領子,使出拽犟牛的力氣往裡拉。人家拽我時,我本能地往後掙,結果是在門口僵住了。我外衣的腋下和背後在嘶嘶地開線,與此同時,我也在聲嘶力竭地申辯,但裡面根本不聽。必須說明,人家是把我當小舅揪住的,這說明喜歡小舅的不止我一人。
那個習藝所在北京西郊某個地方,我這樣一說,你就該明白,它的地址是保密的。在它旁邊,有一圈鐵絲網,裡面有幾個魚塘。冬末春初,魚塘裡沒有水,只有乾裂的泥巴,到處是塘泥半乾半溼的氣味。魚塘邊上站了一個穿藍布衣服的人,看到來了這麼一大群人,就張大了嘴巴來看,也不怕扁桃腺著涼──那地方就是這樣的。我在門口陷住了,整個上衣都被人拽了上去,露出了長長的脊樑,從肋骨往下到腰帶,都長滿了雞皮疙瘩。至於好看不好看,我完全顧不上了。
我和小舅雖像,從全身來看還有些區別。但陷在一個小鐵門裡,只露出了上半身,這些區別就不顯著了。我在那個鐵門裡爭辯說,我不是小舅;對方就鬆了一下,讓人拿照片來對,對完以後說道:好哇,還敢說你不是你!然後又加了把勁來拽我。這一拽的結果使我上半身的衣服頓呈土崩瓦解之態。與此同時,我在心裡犯起了嘀咕:什麼叫“還敢說你不是你?”這句話的古怪之處在於極難反駁。我既可以爭辯說:“我是我,但我是另一個人”,又可以爭辯說:“我不是我,我是另一個人”,更可以爭辯說:“我不是另一個人,我是我!”和“我不是另一個人,我不是我!”不管怎麼爭辯,都難於取信於人,而且顯得欠揍。
在習藝所門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