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講老實話,他同一般人一樣,對這些畫家也是讚不絕口,這叫我非常失望。我看他根本不知道誰是埃爾·格列柯。他對委拉斯凱茲相當敬佩,儘管懷有某種厭煩不耐的情緒。他喜歡夏爾丹,倫勃朗則使他感到入迷。他給我講倫勃朗的繪畫給他的印象時,用的語言極其粗鄙,我在這裡無法引述。誰也想不到他最喜愛的一位畫家竟是老布魯蓋爾②。我當時對老布魯蓋爾不太瞭解,而思特里克蘭德也沒有能力表達自己。我之所以記得他對布魯蓋爾的評論是因為他這句話實在太詞不達意了。
②彼得·布魯蓋爾(1522?—1569),佛蘭德斯畫家;其子揚·布魯蓋爾(1568—1625)亦為畫家。
“他的畫不錯,”思特里克蘭德說,“我敢說他發現畫畫兒是件受罪的事。”
後來我在維也納看過彼得·布魯蓋爾的幾幅畫以後,我想我才懂得為什麼這位畫家引起了思特里克蘭德的注意。這是另一個對世界懷著自己獨特幻覺的畫家。我當時作了大量筆記,準備將來寫一本關於布魯蓋爾的書,但是這些材料後來都遺失了,留下來的只是一種感情的回憶。在布魯蓋爾的眼睛裡,人們的形象似乎是怪誕的,他對人們這種怪誕的樣子非常氣憤;生活不過是一片混亂,充滿了各種可笑的、齷齪的事情,它只能給人們提供笑料,但是他笑的時候卻禁不住滿心哀傷。布魯蓋爾給我的印象是,他想用一種手段努力表達只適合於另一種方式表達的感情,思特里克蘭德之所以對他同情,說不定正是朦朧中意識到這一點。也許這兩個人都在努力用繪畫表現出更適合於透過文學表達的意念。
思特里克蘭德這時大概已經四十七歲了。
四十五
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如果不是由於偶然的機緣到了塔希提,我是肯定不會寫這本書的。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經過多年浪跡最後流落到的地方正是塔希提;也正是在這裡他創作出使他永遠名垂畫史的畫幅。我認為哪個藝術家也不可能把晝夜縈繞在他心頭的夢境全部付諸實現,思特里克蘭德為掌握繪畫的技巧,艱苦奮鬥、日夜處於痛苦的煎熬裡,但同其他畫家比較起來,他表現自己幻想中圖景的能力可能更差,只有到了塔希提以後,思特里克蘭德才找到順利的環境。在這裡,他在自己周圍處處可以看到為使自己的靈感開花結果不可或缺的事物,他晚年的圖畫至少告訴了我們他終生追尋的是什麼,讓我們的幻想走入一個新鮮的、奇異的境界。彷彿是,思特里克蘭德的精神一直脫離了他的軀體到處漫遊,到處尋找寄宿,最後,在這個遙遠的土地上,終於進入了一個軀殼。用一句陳腐的話說,他在這裡可謂“得其所哉”。
我一踏上這個偏遠的島嶼,就應該立刻恢復對思特里克蘭德的興趣,這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事實是,我手頭的工作卻佔據了我的全部精神,根本無暇顧及與此無關的事;直到在塔希提住了幾天以後,我才想到這個地方同思特里克蘭德的關係。我畢竟同他分手已經十五年了,他逝世也已有九年之久了。現在回想當時的情況,在我到塔希提之後,不論手頭的事多麼重要,我本來應該立刻把它拋諸腦後的;但事實卻不是這樣,甚至一週以後我仍然無法從冗雜的事務中脫身出來。我還記得頭一天早上,我醒得很早。當我走到旅館的露臺上時,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圍著廚房轉了一圈,廚房的門還上著鎖,門外一條長凳上,一個本地人,旅館的一個侍者,睡得正酣,看來一時我還吃不上早飯。於是我漫步到濱海的街道上。僑居在這裡的中國人已經在他們開的店鋪裡忙碌起來了。天空仍然呈現出黎明時分的蒼白,環礁湖上籠罩著死一樣的沉寂。十英里之外,莫里阿島佇立在海面上,象是一座聖盃形狀的巍峨要塞,深鎖著自己的全部秘密。
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從離開威靈頓以後,日子似乎過得非常奇特。威靈頓整齊有序,富於英國風味,使人想到英國南岸的一座濱海城市。這以後我在海上航行了三天,波浪滔天,烏雲在空中互相追逐。三天以後風停了,大海變得非常寂靜,一片碧藍。太平洋看來比別的海洋更加荒涼,煙波浩渺,即使在這個水域上作一次最普通的旅行也帶有冒險意味。你吸到胸中的空氣象是補身的甘香酒,叫你精神振奮,準備經歷一些你從來未料到的事。但是你除了知道已經駛進塔希提,朦朧中感到走近一塊黃金的國土外,它絕不向你洩露別的秘密。與塔希提構成姊妹島的莫里阿島進入你的視野,危崖高聳,絢爛壯麗,突然從茫茫的海水裡神秘地一躍而出,象魔棍召喚出的一幅虛無飄渺的彩錦。莫里阿巉巖嶙峋,有如蒙特塞拉特島①被移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