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跟你的那顆種子,現在如何了?”
他和我的那顆種子?
大概,連我自己也沒有去想過,放棄了的,又有誰還會回頭去看?
我看著他的眼睛,聽到這句話,幾次的欲言又止,卻怎麼也開不了這個口。
也許,在過去的某個時間,心裡還充滿著恨意的時候,我會毫不猶豫的把那柄利刃捅進他的胸口,但是到了今天,在他告訴我,他已經“破執”的今天,在我意識到自己不愛,甚至早已經不恨的時候,我做不到。
愛的人,也許痛苦。
不愛的人,也同樣逃不開那樣的痛苦。
我不過活了半輩子,可太多的時間都在被禁錮,被禁錮在紅顏樓,被禁錮在皇城中,被禁錮在如詩如畫的高牆裡……
被禁錮在他的身邊。
我何嘗不知道,低頭、服軟,就會讓自己的日子變得好過一些,畢竟已經有了一個女兒,而他又是掌握著我的生死,掌握著那麼多人生死的帝王,回到他的身邊,怎麼樣,都比反抗他要更舒服。
可我騙不了自己。
看著我痛苦的眼神,他沉默了許久,終於慢慢說道:“你養大了別人的種子,把我們之間的那個,放棄了,是嗎?”
敏銳如他,我欺騙不了。
“是……”
我沒有看他的眼睛,只慢慢的垂下了眼睫。
他深吸了一口氣,一股沉沉的寒意頓時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立刻將我籠罩。我想這個時候我應該說“對不起”,應該向他抱歉,可是那些話在喉嚨裡哽咽了許久,又怎麼都說不出口。
我並沒有對不起他。
在愛他的時候,我盡力的委屈過自己;在不愛的時候,就不再委屈自己。
感覺到我那樣的沉默,他看了我很久,像在壓抑著什麼似得,慢慢的問道:“你是什麼時候養大他的種子的?”
“……”
我的心不可避免的沉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的眼睛,是一成不變的漆黑,深邃,沒有一絲的光,讓人覺得好像面對了一個無底深淵,不知道再往前邁一步,自己會落到哪裡去。
我的呼吸也窒住了。
他捏著我細瘦的肩膀,沒有太用力,卻感覺整個人都被他鉗住了,彷彿被釘死了翅膀的蝴蝶,沒有他的放手,我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開的。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啊。”
“……”
“是在揚州嗎?那個小漁村裡?”
“……”
“你們在那裡度過了那麼長的時間,他一直在照顧你——對了,朕差一點就忘了,你曾經說過,你想嫁一個漁夫。”
“……”
“所以——”
“不是。”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卻淡然得彷彿一陣風都能吹散的兩個字給定住了,呼吸也停滯了一瞬間,然後瞪大眼睛看著我:“不是?”
我依舊搖頭:“不是。”
“那——是在什麼時候?”
是在什麼時候?
我自己也想問自己,這一刻,也許真的該好好的想一想。
於是,我想起了他清明的眼睛,淡漠的表情,想起他說“有緣終長聚,是孽總分離”,想起他說對我有傾慕之情,想起我和他之間的距離——不多不少,只差一步。
我望著裴元灝,悽然的一笑:“在陛下你遠迎傅八岱的時候。”
他一怔,正要說什麼,我又繼續平靜的說道:“在集賢殿的時候。”
“……”
“在拒馬河谷的時候。”
“……”
我越說,聲音顫抖得越厲害,而他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重,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我終於在最痛楚來臨的前一刻,顫抖著說完了最後一句:
“他放火,燒了集賢殿的時候……”
他的眼神越來越亂,呼吸也越來越亂,到最後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抓著我的肩膀,埋下頭去大力的喘息了起來,我感覺到他的脆弱,彷彿下一刻,他身上的某些東西就會粉碎。我以為他會怒吼,會怒火沖天的毀滅我,毀滅一切,可是卻只聽到他沉重的喘息中,模糊的呢喃——“不是揚州……不是在揚州……”
是的,不是在揚州。
我和他的那顆種子,是在最艱難的揚州的時候長大的,但是和劉輕寒的那一顆,卻不是在揚州,那原本應該順風順水的地方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