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證明,到縣革委會的知青辦領取下鄉物資。我從兩種顏色的蚊帳中挑中了本白色的那種,我對自己的挑選感到滿意。我聽見旁邊的人說,本白的好,別看現在有點發黃,將來越洗越白,漂白的那種現在白是白,洗洗就黃了,越洗越難看。還有棉胎,五斤重,還有被套,斜紋布,桃紅的彩條,都是嶄新結實的一等品,看在眼裡就喜氣洋洋,抱在懷裡更加喜氣洋洋,沉甸甸的,煞是踏實。
這是第一份完全屬於我個人的財產,它是一張床所需要的東西,貼心貼肺,更貼皮貼肉。一個居民模樣的家長說: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感謝李慶霖。知青辦的一個女同志說:是要感謝李慶霖哪,這些東西以前都是沒有的,你們趕上好時候了。李慶霖,在一九七五年前後,是一個響徹海內的名字,連同那封著名的回信:“寄上三百元,聊補無米之炊,知青問題,容當統籌解決。”知青的待遇從此大為提高。新下鄉的知青按戰線分配,工交戰線到香塘公社,縣直機關去附城公社,文教衛生戰線去民樂公社。每個大隊配一名帶隊幹部,知青下鄉的頭一年,由國家統一配給糧油,每人每月有十元生活費,另有安置費撥到大隊,用來蓋房子買農具。
一九七五年,形勢一片大好,我們爬上了解放牌大卡車,車廂裡一半是行李,一半是人。人很雜,同車的一個都不認識。同班的僅丁服安鳳美二人到香塘公社,丁服在另一輛車上,我連影子都沒看見。雷紅呂覺悟都分散了,雷紅和鄭放歌屬文教衛生戰線,她們到民樂公社同一個大隊同一生產隊。呂覺悟隨父,屬縣直機關,下附城公社,我亦隨父,工交戰線。
事隔多年,在歌舞昇平中,文教戰線、衛生戰線、工交戰線這些詞聽起來有一種遙遠的幽默,彷彿讓人置身於一場浩大漫長的戰役中,人屬於某條戰線,生長在戰線中,永遠不能脫離任何戰線。戰線是天經地義的。我們雖然從未生活在戰爭年代,但我們從未想到有什麼詞可以代替“戰線”二字。系統,工交系統,真是太難聽了。
快開車的時候我看見了安鳳美,她抱著一隻公雞,這隻公雞我認識,就是二炮,它曾在我們班的女生宿舍呆過一段,我餵過它。
二炮的羽毛跟我打雞血的公雞一樣漂亮,但我相信它的智慧非同一般,否則它怎麼能配合長腳耍魔術呢。安鳳美抱著它爬上了另一輛卡車,她行李簡單,父母都沒來。我看到二炮站在一隻木箱上,看上去和安鳳美肩並肩頭挨頭的。它約等於她的家人。
九點半,卡車出發,我站在卡車裡。車慢慢開著,駛過南流鎮的街道。公園路的空地上,晾曬著一簸簸的桂圓肉,簸箕裡的桂圓肉香甜肥厚,招來了蒼蠅和灰塵。另一些空地上則晾著一小片一小片的龍眼核,聽說曬乾之後磨成粉,可以做年糕。一個男人在箍木桶,用一把柴刀背敲得鐵箍咚咚響。卡車開過東門口,米粉鋪的蒸籠正冒著濃厚的蒸氣,有人坐在桌前吃米粉,雜貨鋪一閃就過去了,豉油的香味來不及散發出來,鋪子裡沒有人,是空的,隔壁酸蘿蔔攤前倒是有兩個小學生,他們正舉著帶纓的酸蘿蔔,一邊啃著一邊等著找錢。這些全都一閃就過去了。
過了東門口就上玉梧公路,車速加快,學校的老師一個都沒看見,學校的大門空蕩蕩的,孫嚮明早已回湛江,全班同學都不知到哪裡去了。鳳凰樹一閃而過,學校的大門一閃而過,醫院宿舍的平房、我家的視窗、長著老鼠腳跡的操場、大園、舊產科、枇杷樹、門診、太平間、留醫部,全都一閃而過。
來到六感水衝(1)
我們的卡車在十字鋪離開玉梧公路,開進一條小而窄的泥土路,走不多遠,就到了公社所在地。車停在院子裡,卸車,人亂糟糟的,幾乎都是生人。有家長拿著條子穿過人群。我的家人也拿到了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四個人的名字。我一看,只有一人認識,初中同班同學,高紅燕,家在農機廠。另外兩個,趙戰略和羅東,都沒聽說過。我們四人是一個集體戶,落到六感大隊水衝生產隊。
大隊幹部來領人,把行李綁在腳踏車後架上,我們戴著笠帽,挎著白鐵皮桶跟在後面走。香塘墟只有一條街,出了公社大院往左,走到盡頭,拐下一個很陡的坡,過一條河,就進了山裡。已經是下午兩點多,田裡一時沒有人,太陽很毒,大家閉嘴走路。騎車執行李的大隊幹部騎一段,停一段,看我們走近了,又上車騎一段。一邊是山,一邊是垌裡的田,正在插秧,有的已經插上了,有的沒有插,空著。山很光禿,沒有大樹,只有一些比海碗略粗的松樹,針葉稀疏,擋不住陽光。
剛走到水衝村頭,呼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