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圓刨,斧頭,鑿,尺子,在工具箱裡,閃閃發亮。
我喜歡看刨木板,比起鋸木頭的逼仄吃勁和斷裂,刨木板有一種舒展,優美而從容。叉開腿騎在條凳上,本來不雅,但他伏在木板上,好像在傾聽木頭說話的聲音,又像木頭散發了一種隱秘的香氣,他伏得這樣低是要聞這氣味。木頭說了什麼呢?我們不知道,但木工知道,他一下一下地推著刨子,把全身都送出去,一高一低,刨花又軟又薄,曲著卷著,從刨子開口處滑出來,一片又一片,撒嬌似的,帶著好看的木紋,奇異,美妙,從不重複。木工有時也會迷進去,他小心地摸一摸光滑的木板,再刨幾下,再摸一摸,它是誰呢?是他的老婆嗎?大概,他有時就把木頭當成他的老婆吧。
刨花堆積,木香瀰漫。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曾經在條凳上刨過一小條木板麼?我是否找到過一塊木質緊密花紋好看的木板,央求木工師傅幫忙刨光呢?我是那樣重視這把卡尺,我希望做到最好。我希望把它拿給孫嚮明,我說,我來交卷了,他看到它,眼睛一亮。然後,我心裡就能開出花來。我找了各種木板,松木、杉木、樟木、苦楝木,但我沒有能力擺弄它們,刨子在木工手上很輕盈,到了我手上就很重,刨花不長,寸草不生。我只好找來三合板,用鉛筆在上面畫出卡尺的形狀,用刀削,一點點的,又用砂紙打磨,粗砂紙磨三遍,細砂紙磨三遍。又仔細畫上了刻度,又刷上了清漆,透明,油光水滑,對我來說,已經到頂了,要知道,我根本不是一個手巧的人。
時光 三(2)
孫嚮明對我太嚴苛了。
我無端覺得他應該寵著我,無論如何。
那個毫無道理的十六歲,一個傻女孩,她覺得人人都應該寵著她,事實上,她已經被寵壞了,她真是欠人當頭一棒啊!她是不知道,生活遲早要教訓她,晚教訓不如早教訓。
在這之前,已經交過兩種作業,原子模型和化學反應爐剖面模型。反應爐模型兩人一組,我和張英敏自由組合,兩人找來硬紙殼,做了反應爐外殼,又在紙上畫了焦炭和火,交上去,化學老師立即給了A等成績。我的舊影集裡還儲存著一幅裝模作樣的照片,我和張英敏一人一邊,反應爐模型在中間,是夏天,兩人都穿著短袖衫,她的是格子的,我的是雞蛋清的顏色,照片上看是白的,那是我母親的衣服。我剪了短髮,張英敏是小辮子,她永遠都是細細的小辮子。兩寸的黑白照,是到西門口的照相館照的,花了七角六分錢。
照片上面還有遊標卡尺,被我拿在手上。我們得意洋洋,手捧我們拙劣的傑作,在星期天的上午,從家裡出發,從東門口走到西門口,鳳凰樹正在開花,在校門口和操場裡,那花瓣真像鳳凰的羽毛啊,豔麗的紅色,映紅了半邊天。如果我們回頭,就會看到這片紅色,但我們頭也不回,這是我們司空見慣的樹,每到六月就會開花,我們從來不覺得它們有什麼值得特別注意的。我們小時候它們就在那裡,它們將永遠在那裡。只有被雷電劈中,它們才會死去。而雷電是不會劈它們的,因為它們從來沒有做過壞事。難道不是嗎?
我們頭也不回,走得飛快。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走得飛快,時光從我們的耳邊嗖嗖掠過,留下了那張兩寸黑白照。
原子模型我是這樣做的,找來鐵絲,用乒乓球做了原子核,又用玻璃珠做電子,圓的底座,橢圓的軌道,看上去很不錯。只有遊標卡尺的事實在太糟,孫嚮明是這樣不滿意。他把我的遊標卡尺折斷之後,要求我重做,而且第二天就要交。我已盡最大努力,他卻如此嚴苛,我難以承受。委屈,屈辱,不服。
我沒有補做。我堅決不做。我願意事情變得更糟糕,反正已經很糟了。
那段時間我狀態不好,很多事情都讓人不開心。就是那時候,我的日記被人偷看了。這事有些詭異,平時我的日記從不放在教室裡,我放在宿舍,是雷朵她們班的宿舍,跟我們班的宿舍甚至不在同一幢樓。下午如果不勞動就會是自習課,沒有多少作業可做,也不再考試,自習課漫長無聊,大家串位說話,我則喜歡在日記本上亂寫。
這有什麼不好嗎?我沒想過。潛伏在深處的文字很容易冒出來,像我不為人知的秘密友人,魚貫而入,盤踞在我的本子裡。它們悄悄吐氣,喘息,卻被人聽見了,這個人,她哪裡來的如此敏銳的嗅覺呢?
我不知道。
漫長的自習課之後,是體育活動時間,大家像一群搶穀子的雞,鈴聲一響就撲向操場,我們抖動翅膀,腦袋在前,屁股在後,呼啦啦地衝到了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