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哥回來了,大哥昨夜一日往返鳳翔請罪自貶,你不去看看?”二哥在身後幽幽嘆氣。“請罪自貶?”我眨眼,用心分辨其意。“還記得你大哥說的?出征前在我帳中一起吃飯時說的?”葉護學我的樣眨眼。“回吳興?真的喔!”我歡呼跳起,葉護接住我,“小心,別跳,還病著呢!”他輕按我背上,我吊著他臂往白頂氈帳走,那處是回紇營帳,回紇士兵著鐵羅圈甲翎根鎧,帶獐皮帽穿獐皮靴,紮營於後軍,與紅頂圓帳的唐軍營帳極好分辨。吃過餛飩又喝了藥,今日天氣晴朗,我坐了靠陽的氈毯聽葉護講故事,所謂故事都是關於我的事,三個多月前我大病一場,整整高燒半月,燒退之後我忘了很多事,當然也有記得的,我記得大哥,認得葉護,認得僕固懷恩,也認得李嗣業,認得多數朔方軍的將領,有些事也只需旁人略加提及就能想起,只是記憶凌亂支離,空白間斷之處便再難想起。
“毋須勉強,上回你大哥說了個詞,他說你是選擇性失憶症,名字奇怪也拗口,反正意思就是不願意記得的就記不起了,本來就不願意麼,那幹嘛還記?”葉護又說完一個故事,今天他講的是大哥與大嫂成親,講完他殷殷囑咐,說是千萬別在我大哥面前提起大嫂,大嫂於安軍拼殺中失去蹤影,至今未能尋到,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大嫂不會死。”我脫口而出。“你大哥當然希望嫂子沒死,你嫂子是劍聖公孫大娘的徒弟,工夫自然是了得。”葉護贊同,我剛一喜他又改口,“工夫是一回事打仗又是另一回事,一個人能殺多少人?一百還是兩百?敵軍可是成千上萬!兩軍撕殺就是甲冑渾身尖矛鐵盾也是生死一線,更何況是個女子?你大哥居然留兩個女子在虎口,哼!所託非人!”“葉護哥哥,不是我大哥的錯!要恨也只恨那個安慶緒啊!是他害我大嫂!”我捏著拳頭叫,我大哥心裡苦痛,他每次為我上藥都雙眼紅腫,我只在亂軍中捱了一刀,大嫂是生死未卜啊,他受的煎熬悔痛還會少嗎。“是,不是你大哥的錯,是安賊的造的孽亂的世。”葉護拿了果脯罐子來,剛才我聽得入神忘了藥苦,其實藥也不算苦啊,我有果脯甜嘴,大哥拿什麼填心呢。“你大哥是恨極,一時失了手。”葉護低低,我咬了果脯倦了厚氈上,四周落下層層厚簾,他輕手輕腳出帳。“葉護哥哥,”我翻開毛毯叫他,“葉護哥哥,下次講故事講你好不好?你只顧講旁人,那你自己呢?”“我。”他回身指鼻,憨憨一笑,“我有什麼要緊,睡吧,吃午飯時我再叫你。”
我又睡去,這些月我喝了很多藥,每月月初大哥會離營幾日,然後馱了大包大包的藥回來,真是大包,我有次見他用了兩匹馬馱回。藥很苦,但我在一日日好起來,早睡早起,定時吃飯喝藥,葉護都說我變胖了些。我白日在回紇兵營,夜裡睡在大哥帳中,大哥不在時葉護會在帳外巡夜,他通常只做不說,燭火之下軍帳通明,我看見他的影子,頂天立地直拉到帳頂,這軍中這般高的人只他一人。大哥出征那日我們一起吃了頓飯,羊骨香火鍋、手把肉、奶茶,傳統草原節日食物。葉護要走了,我們也要走了,他父王葛勒可汗答允大唐借兵三個月,如今早已過了約定。葉護說等大哥打完這仗他就回漠北了,大哥說會帶我回吳興,不論此戰輸贏。大哥並非好戰之人,他不喜歡殺戮,卻不得不殺戮,記得有次營中夜亂,騷亂很快平止,是些安軍的降將起亂,亂兵幾乎衝到了中軍帳中,後來他終於下了殺手,自那次後降兵降將都由二哥處置,二哥心狠得多。
“哥哥。”朦朧中有雙溫暖的手撫上我的發,我的額,我的面龐,喃喃地低聲,低聲喃喃。“哥哥。”我睜開眼,面前跪著一個人,清攫消瘦,顫身顫手。我蹙眉看他,沒有驚惶,沒有尖叫,看他顫抖的伸手。那長身玉立,那錦袍玉帶,那眉角,那薄唇,那微微的胡茬,一一看去,心門一次次開啟又合攏。他很輕柔,象似怕稍一用力就會碰碎了我,他手碰到我眉間,輕籲一聲,倏地,他猛攬我入懷,雙臂,胸膛,下頜,緊緊契合我身子,緊得象似要把我揉進身體裡。“珍珠,珍珠,珍珠。。。”他叫得極慢,顫抖又強忍,狂烈又哽咽,狂喜又窮悲。“珍珠,珍珠,珍珠。。。”他連續不斷地叫,喜聲壓過悲聲,一聲聲快,一聲聲高。
“你好像瘦了,我是不是認得你?” 不自禁地,我脫口而出。
“你當然認得我!我知道你會記得我!我是俶,李俶,你的丈夫!”他大力擁住我,語聲拔得極高極尖。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暈倒的,只知道眼前黑了一下,再睜開眼時大哥抱著我,旁邊是葉護,還有他,剛才那個人,那個抱我叫我的人,他蹲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