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二十幾個雲韶子弟。她們個個斂手屏息,人人都只穿著練功用的白紵衫。那紵裳竟是半透明的,裡面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因為教舞的善才要看清她們的肢體動作,所以有意讓她們什麼都不穿。
滿廳都是女子,只教舞的樂師是個男人。那白紵衫如雲似霧地浮在一個個年輕的軀體上,就只這麼站著,也像一團薄薄的霧飄浮在清朗流麗的生命之河上。
廳內,只坐北朝南地放置著一張胡床。那胡床很矮,上面只鋪了張簡素的龍鬚席。胡床四腳上的雕花卻剛健樸實。那胡床上坐著一個男子,年紀好有三十許,同樣是一身白衣,不過他的衣麻麻的白,卻是不透明的。那衣服粗硬硬地襯著那男子方刮淨的鬚根,襯得衣越白,鬚根也越加青森乾硬。
那男子身材削瘦,雙頰微陷,挑眉細眼。只見他面前放著一盆水。忽然他略鬆了一下領口的扣子,一件薄衫就從他領上直洩落在腰際。他自敞衣袒腹,腹上的皮黃薄得像一張紙,那紙打了皺,紋路疊加地替代了他漠無表情的臉。
只見那男子抽出一根藤條,用那藤條沾水,就向自己背上抽去。
廳內很久都沒有動靜了,這時卻聽“啪”地一聲脆響。
那聲音挾著一道紅痕從那男子背上飛出,一條血紅的蜈蚣似的痕跡就慢慢在漲大。
那紅甚至漲出了那男子帶疤的背,直漲滿了整個雲韶廳中。
那男子眉毛一抖,卻不說話,用那藤條沾水,又一鞭用力向自己背上抽去。
他本是這雲韶部統領教授的善材宗令白,滿廳都是他的弟子。不知他為何不責罰堂前弟子,反如此凌虐著自己。
然後,只見他一下一下,那麼認真而毫不手軟地鞭笞向自己,只眉梢唇角偶爾控制不住地牽動下。血色的蜈蚣爬滿了他的背。廳下眾弟子動都不敢動,只是壓抑不住的緊張。漸漸漸漸,才聽到有細微的壓制不住的抽咽之聲,那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大得快要蓋住那鞭撻之聲了。那男子卻橫眉怒目地掃視了滿廳弟子一眼,喝道:“哭什麼哭,我早都沒臉哭了!”
堂下弟子被他這一下噤了聲,只個個胸脯憋得起伏不定。那善材只看了她們一眼,又向自己背後抽去。
鞭打的痕跡遮掩不住地向他肩頭蔓延過來,血紅的蜈蚣張牙舞爪地宣洩著怒氣。好幾十鞭後他才一拋藤鞭,停下手來,像不知自己該往哪裡看——自罰是自罰完了,可這懲罰像不過是在負氣,終究又有什麼用呢?好久,他才仰面向天,耷眉無語。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一聲長慟起來。
他這一慟,直如幼兒失怙,上下求索而不得其解,竭全身力量但終無所得,聲震梁木,響遏行雲……他那悲傷是發於心底的,他的氣也真長,這一聲長慟,竟近於盞茶工夫才止。然後只見他一垂頭,兩行淚拋了下來,低頭道:“今日南燻宮立夏之宴,教坊九部,八部均已奉召,獨餘你我雲韶一部。我這個做師傅的,真是哭都沒臉去哭了,也真的……對不起你們!”
——當今朝廷禮樂本為太常寺所掌,共分九部,計有雅樂,雲韶,鼓吹,清樂,驅攤,熊羆,鼓架,龜茲,胡部之別。各部間又別有坐部立部之分。
雲韶部排名本來靠前。只是當今天子戎馬出身,素愛健舞,於雲韶部那長襟廣袖的軟舞向來不喜。加之太常寺少卿龔定甫不知為何一向對雲韶部冷眼有加,於去歲教坊九部鬥聲較舞之際,獨黜雲韶部於九部樂中的最下乘,考評了個“下下”,此後就一直見黜。
今日南燻宮立夏之會,雖不算大宴,卻也是一年中少有的應景盛會,太常寺召齊教坊兩部入內侍奉,卻獨獨排除了雲韶部,不許列名。雲韶部的統領教師宗令白遭此打擊,也難怪痛楚如許。
這時,一番渲洩過後,只見宗令白一時只是耷眉耷眼地坐著——那痛像不是痛在他身上,而是火辣在他心裡。他祖上本是樂坊世家,先祖遠在兩晉時就已供奉樂部。“樂以成禮”,他相信這天下終究是要靠“禮”來節制的。這“樂”之一字在他的心裡是極重極重的。豈料到了他這一代,躬逢聖朝,卻會遭遇如此奇恥大辱。
廳下弟子怔怔地望著他,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起。這個師傅,和其它樂部的都不同,眾弟子一向就沒見他喜怒形於神色,誰想到今天……今天的一慟一憤,竟會激烈如許!
良久,彷彿起自無聲的,只聽有人輕輕地哼起一支曲子。那曲子像乘著日光而來——那不是暴烈於頭頂的初夏的赤陽,而是幾千年以前的太陽。
那曲子和著那陽光渡過倥傯,渡過時光,渡過無窮戰亂與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