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要到那“踏謠娘”哭得最慘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時,觀眾們就會在旁邊一起和聲笑唱道:“踏謠娘,和來;踏謠娘苦,和來……”
此時廳中的情景正值瘋狂——廳中都是軍漢,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氣,大起喉嚨來唱歌也唱得遠比一般市民來得鬧騰。
張郎當與談容娘舞到這最精彩的一段追打時,廳中人早已控制不住,看見淡容娘衣衫不整,只見看眾們已個個坐立不一:有人踏著步,有人拊著髀,有人更是不顧節拍地亂敲打起酒杯,更有人顛狂亂呼……豈止聖樂作可令百獸率舞?只見種種酣狂隨著那踏謠孃的戲舞一起發作起來。
一時只見几案上杯傾盞倒,燈光下人影交錯。酒水順著鬍鬚淌下來,有的人涎水都在眼中翻滾著——因為那唱踏謠孃的女子年紀雖說輕不輕,卻別有一種婦人風韻。
她青衣皎面、團團似月,皓腕纖指、俱帶風情,尤其這燈光下看來,實在是、太引人亂情了。
——這麼美的婦人正在捱打,打她的還是個羅圈腿、酒糟鼻的矮子,不知怎麼,這卻喚起了一眾人等的興奮與快活。
只見他們都顧不上自謹了,明知主官在座,猶自呼喊號叫地叫嚷開來。
就在這一片叫嚷聲中,卻奴望向廳內,然後他不由怔住,幾乎無意識的,忍不住低低喊了聲:“娘……”
雜聲那麼大,卻奴的聲音也是才醒過來的,那麼小又那麼含混不清,可廳上弄戲的那婦人卻似聽到了。
只見她猛地回頭,於滿廳輝煌燈火外,夜極闌珊處看到她的孩子。
她眼中的淚忽然流下來。這一下是真情流露,她剛才一直掩袖悲啼,可不過是在做戲,也一直不用真個流淚。
廳中人都不知她一下所為何來,只覺她臉上表情楚楚可憐,不由掀屋頂就爆出一聲“好!”
談容孃的眼神中卻一脫演戲時的假扮,眼神中有恐懼也有哀憐。
卻奴只看到這一眼就怔住了。
在那樣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那麼怯怯縮縮地站在廳外,那麼的孤弱,那麼小的……一個小孩兒。
——可他不要當一個小孩兒!
可他不得不當一個小孩兒。
卻奴眼中的淚猛地瀰漫。
其實,他與他的娘一直是有隔陔的。從他懂事起,從他知道別人眼中的“張郎當”與“談容娘”是什麼樣的形像時起。
可這一眼,穿心透腑,於人世的炎涼間穿透出來。只一眼,該瞭解的就都瞭解了,該心傷的卻遭慰撫了……
可張郎當追打的舞步猛地纏住了談容娘,不容許她小小的分神一下。
卻奴愣了愣,他從來沒見“父親”演得這麼賣力過,可他這時偏偏這麼賣力著!
——不知他有沒有發現自己,還是已發現了所以更不容娘這麼為自己牽開心思?
卻聽張郎當帶著酒醉的怒氣問道:“前日,你卻是幹什麼去了?”
談容娘一怔。
這話原來是他多加出來的臺詞。
卻見他一指身邊左席上的參軍鄔老七:“你去了他家裡,還把我獨自拋在前面,你跟他進了後面,磨磨蹭蹭,等出來時,髻兒也歪了,衣衫也竄了,臉上的胭脂都亂了,你都是幹了些什麼出來?”
談容娘哭道:“郎中……”
旁邊人就一聲鬨笑——前日,果然鄔老七曾經召張郎當與談容娘去他那裡演戲並商定今日之事,座中人大半當時也在座。至於後來發生什麼,大家也都心中明白。這時猛地被張郎當唸白念出來,不由陡然大樂。
那張郎當醉得歪歪斜斜,卻衝鄔老七座上奔去,像要撕打他的樣子。
鄔老七陡然遭戲,又笑又惱,又不好太當真,只用力一推,就把張郎當推了出去,直摔了個四腳朝天。
張郎當就勢做模做樣地苦臉道:“呀,這漢子力好大!我且找個軟的評理去!”
座中又是大笑。
接著見他又選中了一人,還是指著他向談容娘逼問,又要追上去撕打。
旁邊人都笑道:“何兄弟,原來你一眼就被人看出是個‘軟’的。”
那人也笑,假意跟張郎當拉扯了下,就把他一推了之。
張郎當當然又是誇張的倒地。
眾人鬨堂大笑中,張郎當不斷另尋人插科打渾,又不時被人推倒在地。這重複的嘻鬧卻惹來一陣又一陣的大笑。
被他這一逗弄,整個大廳已鬧得像個馬廄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