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大一會兒,他就睡著了。可睡中,他有時還會半明半暗的醒來,隔著眼皮,感覺到那太陽漸熾漸暖的金黃,感覺到自己跟不上肩胛呼吸的聲音,他就會重新調整,一直到再次睡去。
陽光拍著金色的小手,摻和著頭頂上綠葉的手,依次地拍打在他的身上。
那是天地生人互動的律動。
卻奴說不出那是什麼,卻直覺到、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
而最讓卻奴高興的是,他頭一次感到一個人的呼吸就響在自己耳側。
從小他就睡得距離爹孃好遠,隔壁響起的,總是張五郎那笨拙的鼾聲。那鼾聲攪擾了他的整個童年。這是頭一次,他是在遠離這鼾聲的地方睡著的。到睡醒時,心裡又覺恬靜又有些惘然。
接下來幾天,他們徘徊在渭水河濱,幾乎什麼都沒做。他們沿著渭水河濱順流行去,看到夏日的花兒次弟的開了:藍的像在眨眼,黃的像在勻粉;紅的在綻,粉的在笑;萋萋成片的草野,細細碎碎的花朵;只著一點顏色,便覺滿眼歡然。
肩胛有時悶悶不樂著,有時又放縱地高興起來。有時,天上的雲鉛沉沉地青了,肩胛的臉色看不到,只見到他後背的胛骨那麼默然地對峙在身體兩邊,似乎陷入了自己的生命再也走不出來。
好在卻奴不會為那些壓抑而感到痛苦與惶惑。那時,他總是不停地看著天上的雲:這雲也真是多變的,從有時那麼羊羔般的綿綿朵朵、到突然間這麼凝重如海,可在那雲裡,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誰說生命就一定要縱聲高歌?只有這偶爾壓抑、偶爾沉靜、偶爾狂歡的生命才是真實的。
肩胛有時會突然高興起來。一天,他興致突發,要教卻奴如何用動作來表現那些草野間的顏色。他先告訴他如何跳出草野的底色。他告訴他舉手投足,當成流韻;所有流韻,俱為底色。然後他揀起一截枯枝,有些憐惜地握在手中。卻奴看著他示範性地舞著,只覺得那衣袂髮梢,飄出來的果都是青草般連綿的綠意。可那綠是動的,時濃時淡,時淺時深,時清時濁。
然後只聽他說:“在這裡。”
說著肩胛突然舞動枯枝,那枯硬僵曲的枝在他手頭一式擊出,卻奴只覺得那枯枝頂尖似乎就綻開了一點顏色。
——原來色在這裡!
一朵小小的花在那枯枝硬幹上一綻即謝,可那一綻中似乎暴發了它生命中沉凝過的顏色!
卻奴終於明白那一擊是劍!
他見過肩胛與羅黑黑間的一戰,這是他再次目睹他的隨手出劍。原來舞為自處,可擊為利器;泛成流韶,才可激成一色。
肩胛教的似乎全無章法,只是隨行隨臥,隨著身邊景物轉換,風雲漸變,隨意趁興地教著他些什麼。但因為身邊一切皆成背景,一切都在應和,卻奴只覺得自己學得像是很快。如今他已可以閉著眼呼吸,可在呼吸中,能感受到的不只有氣味、冷暖、乾溼,還乃至聲響、質地、色澤……
這呼吸有如一場煎洗,把他五臟六腑間的東西,有些彷彿滌盪掉了,有些又彷彿喚醒更生了,還有些,正在培育生長著。
直到那天傍晚,卻奴盯著天邊一抹奇怪的雲彩,想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麼。
——那天天氣很陰,本沒有什麼晚霞,卻奴遠遠望向東北方那一片山,卻看見一團影綽綽的烏雲,奇怪的是雲煙間含著的那抹奇異的紅色。
那東西像雲又不像雲,相距太遠,他看不清。
只覺得那一點色彩著實地令他不安。
直到肩胛注意到他的神態,順著他的眼看去。
然後,肩胛手搭涼蓬,一雙細長的眼眯了起來。然後,只一瞬間,肩胛的身姿就似被定住了。
好久他都沒有動上一動。卻奴為他那超常的靜默感染上一絲不安,有些緊張地問:“那是什麼雲彩?”
只聽肩胛的聲音彷彿在夢遊:
“那不是雲。”
“那是煙。”
——“烽煙。”
※※※
獨松嶺上並不是只有一顆松樹,而是獨獨只有松樹。
一片松濤低吼成一片壓抑的寂寞。千棵萬棵,鱗皮針葉,聳列成陣。這裡的松樹,棵棵儘可合圍。
弦月方升,素光如針,那月華一針一針地洩下,針尖對麥芒地跟這獨松嶺上的根根松針對戰著。
卻奴被肩胛帶到獨松嶺上。肩胛帶他攀上了一株很高的松樹。卻奴先開始什麼也沒看到,滿眼盡都被那怒放的松針扎得疼了。他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