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有人控制不住地低聲道:“亂了,亂了,全都亂了。《破陣樂》中,怎麼會冒出雲韶,而且,那孩子臉上,居然戴的是‘大面’!”
卻奴臉上戴著的面具是稱為“大面”,那本是舞“蘭陵王”時專用的一種面具。這面具的由來是為:相傳北齊時,有蘭陵王名長恭者膽色極勇,陣前軍中,殺敵破賊,遺撼的是人長得太過好了,生得面目如婦人好女。他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顏面不足以威敵,所以刻木為假面,每臨陣仗,即戴此自雄!
後世依此事蹟,就演繹出一段“蘭陵王”的大面之舞來。
太常令已經慌了,急惶惶地想趕那少年下去,將之呵斥加以刑罰。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面上只微露詫異,喃喃道:“雲韶,居然是雲韶?不是說,自她以後,好久已失傳了嗎?”
滿殿樂聲驟停,只有宗令白手中的響板還在敲起。
他一手執板,一手敲磬,玉聲叮然,板聲鏗鏘。
那響聲託在卻奴的足下。卻奴已舞到雲神沐浴已竟,將要出發,攬轡高馳時。
那情景正是:
——龍駕兮帝服,
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
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
橫四海兮焉窮!
那場生命的初始都是這樣的。每個人,每段韶光的開始,也都是這樣的。從一降生,蘭湯浴罷,華彩披衣,每個人都以為生命中所有的就會是這樣一場出行華燦!
但……雲韶宮中,匹練懸頸;雲韶宮外,宗令白一生空嘆;教坊之內,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里,回來面對的,竟猶是,這一場“雷填填兮雨暝暝”!
卻奴裸身而舞,他的頸後長髮,飄拂在他少年之頸上。他的臉上,卻戴著一個猙獰的面具。人生中的痛與快,恨與美,那嵯岈的崎嶇不止的路與行到路盡處一抬頭滿天橫卷的雲……他在想像中想像著娘說過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場舞,那一場“雲韶”,那一場愛與美,那一場虛榮與失落,與由此而來的磨難坎坷,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脹破了。
他忍不住,因為自己的腳怕是不跳都要腫了,那舞不過是脹破後流出來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對於敲著板擊著磬的宗令白來說,是一場愛痛沉湎,對於卻奴,卻是放恣與救贖。
是的……救贖!
他今日之所以前來,就是要好好看看這個人,這個殺了自己的生父、親孃與五個哥哥的天子,這個自己時常都不由得仰望欽服,時常又不由恐懼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要見一見這個人,那個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毀滅,一手建立著一手扼殺著的……為普天下萬眾,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風雲突變,帶著自己這幾年草野間的成長,帶著小時教坊中得來的底色,帶著依戀,帶著一點憤恨,帶著那雲韶宮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著並痛哭著……一場舞來,一場夢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聲道:
“你是誰?”
“你就是那個卻奴?”
他忽然沉聲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麼、居然敢來、再跳這個舞?”
十、長天刺
——胡床上的天子一揮手。
滿殿人等,一時俱都退下。
明德殿中,正面相對的,只剩下一對叔侄。
一個是天子,一個是卻奴。
——“你怎麼、居然敢來、再跳這個舞?”
卻奴突然定住。
他終於,終於有機會直視著那個男人的眼。直面向他,如同面向自己的命運。不止自己的,還有娘、爹、自己的哥哥,以至天下萬眾兆姓的命運。
他只想好好地看一看。
那威壓於一切之上的,男人中的男人,王中的王,可汗中的可汗,是個什麼樣子。
殿角邊,瑟縮得忘了離開的宗令白正在那裡輕輕地抖著。
他怔怔地望著雲韶的兒子。然後,只見到卻奴突然伸手,用力在自己臉上一撕,竟把那面具生生撕開,裂成兩半,擲之於地。
面具下,現出他一張少年的臉。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覺,像自己夢中見過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間,露水沾住草葉,一匹筋骨輕駿的小馬直面向自己跑來,它的身上汗著血,可身後,是那麼薄白柔軟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