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奴一眼認出來,進門的正是下午在天門街上鬥聲的那個女郎!
——她怎麼會來到這樣一個寺院裡?
他心頭不由納罕,可沒容他有工夫細想,隱在院內的賀崑崙已忍不住了,只見他猛地從躲的地方現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麼小個的身子猛地從地上蹦起來,還蹦得那麼快,直有三四尺高,讓卻奴忍不住都嚇了一跳。
只聽賀崑崙人在空中,口裡還怒喝道:“我叫你還繞道!你以為我會跟著你繞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個沒個影兒嗎?你算準我想不出你是誰嗎?居然冤了我這麼久。不是下了樓來,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畫的那顆紅牙,我真想不出竟會是你!還以為我找不著你的老巢!”
那女郎驚覺之下,才待解釋,賀崑崙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頭罩下。
她只有躲,可別看賀崑崙那麼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動卻極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輕捷,一時間卻也躲他不利落。
然後就只見他們兩個一個追一個躲,在這麼個莊嚴寺廟裡面,玩起貓捉老鼠式的把戲來。
一個矮小胡人與一個妙齡女郎就如此糾纏不休著。卻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於諸般雜耍見得已是多了,見慣了腰腿便捷的,卻從沒見過動作這麼快而利落的。
只見賀崑崙那一爪一爪擊出的力道如此之強,擊得空中似得都有絲絲之聲了。兩個人卻一齊都不做聲,只是無聲的撲與躲。那女郎身姿雖弱,卻極為堅韌。只聽見地上的沙子被捲起一片沙沙地響,卻奴瞪著眼睛望著他們,那不是尋常的玩鬧與打架,他看出來了:那是博擊!
——他們就是那傳說中的那些遊俠!
那女郎這時正向一個月亮門躍去,賀崑崙在後面緊緊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門,賀崑崙撲起的身形卻被門頂擋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時就抓住了那女郎的髮髻!
那女郎似是未覺,猶向前竄,這一竄已竄進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門。
卻見賀崑崙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喲”一聲,然後兩人身影分飛。
女郎負痛向月亮門裡躍去,賀崑崙卻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後後翻了回來。
只見賀崑崙手裡提著一團東西,那女郎人已不見,卻是賀崑崙把她滿頭頭髮都扯了下來!
卻奴一驚,差點沒從樹上掉下來!
——滿頭的青絲!
他想都不敢想,這滿頭的頭髮被扯下,該會……是怎樣的疼痛!
賀崑崙怒哼一聲,把那頭髮隨手一擲,猶自不肯罷手,如旋風般跟進了那月亮門洞。
攢成髻的青絲就那麼委亂於地,卻奴嚇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只聽得月亮門裡面爆發出一片亂響,裂絲碎帛的,刺耳驚心。然後只見一塊塊碎帛從那院牆裡擲了出來,似是那女郎的一身衣服都已被賀崑崙撕碎,正一塊一塊地被賀崑崙往那月亮門洞外甩。
卻奴早已看得義憤填膺,他心中說不出的怕與亂,他極喜歡那女郎彈奏的琵琶,心裡只祈禱著銅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趕來。
可他就是不來。
這孩子實在不忍心見到賀崑崙輸極紅眼,這麼凌虐著一個女子了,他情急之下,摘下院牆上的一塊瓦,奮力就向那月亮門裡擲去。
“咣噹”一聲,只聽得瓦碎於地。
他當然打不中,他還待再擲,卻見賀崑崙與那女郎兩人已又從月亮門裡纏鬥出來。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脫了外衫束縛,彷彿更自在了些,這時滴溜溜一退,已避開賀崑崙丈許遠。
卻奴急切地看向她的頭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眯縫了眼的看,生怕見到的會是血流如注的場面。
可那人頭上卻光溜溜的什麼都沒有。
卻奴揉揉眼,又向她腦袋上望去。
只見光光的一顆頭顱上,寸草不生,看著都不似一個女郎了。只露出六個斑白的戒疤來。
卻奴又望向她的衣衫,只見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面,卻露出了一襲僧袍來。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純了,灰裡泛出點古怪的紅,顯得那灰又蒼老又妖豔。
這時,她正隨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曬的杏黃色的絲絛。
她用那根絲絛束好了腰,接著哈哈一笑,朗聲笑吟道:
前世是個女郎,
今生做個和尚,
不知何世挑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