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還是不得不膽寒住手。
李世民忽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大野龍蛇今何在?飄零一羽不可輕!”
“今日我算見識了什麼才算是真正的劍士。《莊子·說劍》之後,我以為王者之劍,沛然豐厚,雖天下之重,猶可佩御。”
“今日、我才算見到一士之劍。”
“這一士之怒,竟鋒利得如此可怖!”
肩胛也面露微笑:“那可御天下的王者之劍,沛然豐富,無物不載,不所不覆,當容得下一個小小少年人的性命吧?”
劍鋒及喉,可李世民還是沉吟了下。
然後,他輕輕頷首。
哪怕這一頷首,已讓自己的下顎直抵劍鋒。
“明德一諾?”
肩胛曼聲而問。
李世民譁然一笑:
——“可逾千古!”
十一、風角戰
——長林豐草綠,
映日各斑闌。
小卻的頭枕在自己的雙手上,手背挨著草根,鼻中滿是青草的味道。
沿著渭水河岸,一片雜樹林綿延展開,伸展得足有數里長,而林間豐草如此厚密,所有的綠都綠出不同的層次。草上次第地開著小花。陽光照過樹葉間,落在地上是片狀的。日之夕矣,光景煦煦,沾了樹葉味道的陽光落在小卻的眉毛上,讓他覺得自己的眉毛都映綠了。
他光著腳,眼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腳趾,舒舒服服地把腳趾動了動。鋪下來的陽光讓他感覺到自己肌膚。這靜臥中的浴日,讓他幾乎生起一種自惜感,自惜於這場年輕、也自惜於這場生命。
——因為,他剛剛從那死亡的陰影裡走出。
——那麼深長廣闊的宮殿;那麼多長戈大戟,那麼多衣冠卿相;那龐公公一張老婦似的臉和長滿蒼硬老繭的手;那李淳風的“推背”一擊;那李世民那‘望天地、觀江海、因山谷’的氣度;那護衛無數、九重深嚴的宮殿……
在裡面時,讓他覺得自己幾乎註定永世都走不出來了。
可肩胛,以一襲羽人的鬥蓬,把他帶出了那深宮大內。
出宮後,他們就來到這渭水河濱。現在,他們已在這渭水河濱呆了近十天。師傅一直都在忙,很少有空來理他。這十來天的時間,他們都很少照面。
小卻知道,肩胛是受了傷。李淳風,龐公公,尉遲渺,秦玉,張天賜,古落……這些人物,一個個俱是從當年大野龍戰中篩剩下來的高手。師傅那長天一刺,雖救得自己出來,但所付代價,不可謂不巨。
他真的覺得自己虧欠師傅很多。
但可以如此悠長地虧欠一個人的感覺真好,讓他覺得,自己有權利被愛,有權利受呵護。讓他覺得,自己真的做回了孩子。
可這幸福感同時又讓他深深不安。
可惜他無法為肩胛多做一些什麼。剛才,他打了一隻獾,一會兒,可要把那獾兒烤得好一點給師傅吃……肩胛的口味是極挑剔也極不挑剔的。卻奴想起他那時而深情空望、時而落拓縱恣的眼,覺得,這世上,總有些人,註定是讓人讀之一生還讀不透的。
他這麼想著,忽覺有人在自己光光的腳背上打了一掌。只聽得皮肉清脆的一響,他一蹦就跳起來,看見肩胛,忍不住就咧開嘴地笑:“今天怎麼這麼早?你的傷……好了?”
肩胛像是剛從泥裡面鑽出來。
他不答小卻的話,卻把手上的泥玩笑地塗向小卻的脖子上。小卻笑著躲,肩胛的身影未動,手臂卻靈動萬端。小卻扭得像個泥鰍,好容易終於躲開。看向肩胛,只見他全身上下,都裹著泥,外面籠籠統統地罩了件袍子。乾淨的袍子沾了泥,越顯出他那又落拓又高卓的風度。
可他這模樣實在是怪,小卻望著,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知道這十餘天來,師傅一直在一個泥沼中泡著。他曾偷偷去看過那個泥沼,那是一個不過數丈見方的沼澤,師傅全身泡在裡面,臉上沾了泥,神情間一片黯然。那樣的長天一刺,明德殿裡全身化羽後,如一隻鳥兒掙脫了自己羽翅的牢籠,可最後的結局,竟然還是這樣,蜷曲於泥地。
那一片小沼澤並不深,肩胛的整個人是蜷縮在裡面的,甚至都不見面孔。小卻知道,那是龜息之術。那天,一片泥濘的沼澤中,卻奴只見到兩片孤另另的膝蓋。他去偷看時,師傅分明已經睡著了,“曳尾乎塗中”,那些泥沾著藥草的腐葉斑駁地黑著,而這黑水上,只見兩片瓦片樣的膝蓋浮在泥上,還未盡沾滿泥,像飄落在泥塘裡的蓮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