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都很緊張,尤其是沈培的母親。
毫無血色的面孔和嘴唇,把一個母親的擔心和憂慮,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下。
沈培的父親鬢角已經灰白,比他母親至少大十幾歲。看得出來,他對妻子呵護備至,一直輕按著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譚斌同樣恐懼,腦子裡雜亂無章,下意識啃著大拇指。
彷彿是考驗人的耐性,晚點一個半小時後,蘭州至北京的航班終於降落。
一撥一撥的旅客走盡,才看到兩個曾有一面之緣的甘肅警察,用輪椅推著一個人出來。
乍見到沈培的那一刻,譚斌幾乎沒有認出他。
沈培穿著一身舊衣服,頭髮剃得精光,腦袋上紗布裹得嚴嚴實實象木乃伊。
但他的臉,卻意外地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依然清秀如常。
沈培的母親跌跌撞撞撲過去,一遍遍撫摸著他的臉,他的身體,反反覆覆地說:“培培,你嚇死爸爸媽媽了!”
他父親只是站在一邊,扶著兒子的肩膀,不停安慰情緒激動的妻子。
譚斌怔怔望著三人,想走過去又猶豫,深覺這幅天倫圖裡,完全缺少自己的位置。
倒是那個年輕的警察看不過去,忍不住低頭提醒譚斌的存在。
沈培終於掙脫母親,回過頭望向譚斌的方向,眼神渴望而期待。
譚斌上前抱住他,隔著寬大的衣服都能感覺到,他瘦得厲害,只剩下皮包骨頭。
沈培不說話,把臉埋在她的肩頭,輕輕叫她:“斌斌……”
譚斌心酸中簌簌落淚,“小培……你總算回來了。”
沈培的人是回來了,但回來的似乎只是一具軀殼,他的靈魂,象是丟在了桑科草原上。
醫生說得很含蓄,他只是受刺激過度,慢慢會好起來。
趁著沈培熟睡,譚斌細細打量他,心卻直往下沉。
幾天悉心調理,沈培臉上長回一點點肉,頭髮象化療後的癌症病人,短得貼著頭皮,能看到傷口處縫針的痕跡。
他的作息完全顛倒,晚上不肯睡覺,白天也睡得不甚安穩,似在夢中和可怕的事物反覆糾纏,雙眉緊鎖。
譚斌連忙握住他的手。
沈培的手不大,一度細潤光潔,如今手背上到處凝結著血痂,指甲只只劈裂,呈紫黑色。
想起八月的那個清晨,靠在帕傑羅上向她揮手,清爽乾淨的大男孩形象,譚斌心中難過至極,她伏在床沿,把臉埋進他的手心。
沈培動一動,睜開眼睛,醒了,額頭上全是冷汗。
譚斌驚覺,坐起身喂他喝水。
“斌斌,我剛才看見李罡。”沈培盯著天花板,眼神渙散,思維似已不在這世界上。
“李罡?他是誰?”譚斌詫異,但問得十分小心。
“我一閉眼就能看見他,滿臉是血,他看著我,跟我說,救我沈培,我不想死。可他還是死了……如果不上我的車,他不會死。”
譚斌恍然,沈培提到的是車禍時死於非命的同伴。
她為他抹汗,語氣鎮定而冷靜,“你不是看見他,只是夢見他。車禍是個意外,他未系安全帶才是致死原因,跟你無關。”
“不是!”沈培情緒激動,從床上坐起來,搖晃著譚斌的手臂,把床架帶得格格做響,“他跟我說,救我!我什麼也做不了,你聽見沒有,見過沒有?朝夕相處的朋友,眼睜睜看著他死在你眼前,你什麼也不能做……”
譚斌按著他,不得已提高聲音,“小培,那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錯。”
“不是……”沈培抱著頭大叫。
“噓,噓,小培你鎮靜。”譚斌緊緊摟著他,眼前模糊一片。
護士聽到聲音衝進來,按住沈培替他注射,並責備譚斌,“你和他說些什麼?出去,不要再刺激病人!”
譚斌退到走廊上,頹然坐下,忽然間疲累到極點,感覺周圍一切都處於失控狀態。
沈培回來之後,她又追加了幾天年假,但是兩人獨處的時間並不多,很多事她也插不上手。
之前只知道沈培家境不錯,但沒想到他家的排場鋪排起來,竟如此誇張。
沈培母親每天守著兒子幾乎寸步不離,還有一位年近六十的保姆,據說是看著沈培長大的。又專門請了兩位護工,醫生和護士每日穿梭,再加上來看望的親戚朋友絡繹不絕,不大的病房經常人滿為患。
譚斌沒有經驗,一時間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