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納想起,埃利奧特曾說過,這種黑頭紅羽的生靈叫做死髓,它們以屍體的眼珠和腦髓為食。卻能將亡者的靈魂帶回天國。
夕陽穿過葉片,在樹下打滿班駁,有個身影平靜地靠樹坐著,坐在樹影裡,晚霞中,頭微微仰著,像在美好的傍晚完成一天的勞作,靠著樹打個悠閒的盹。
乾草叉的夥伴們慢慢走向那棵樹。
一隻死髓振翅滑翔下來,繞樹三匝,紅羽一閃,穿葉而去。樹幹上生長的不僅是樹葉,還有密密麻麻的投槍,每枝槍都深深釘進樹身,讓大樹披上鋼鐵的枝丫。
乾草叉的夥伴們慢慢走近那棵樹。
樹依舊青翠,可是周圍的泥土翻卷焦灼,像剛剛犁過一遍的田地。樹下的人無聲無息,雙手垂放在身側,一腿屈,一腿直,或許,已經睡熟了吧。
乾草叉的夥伴們慢慢走到他面前。
一支長得異乎尋常的銀色騎槍,斜斜貫穿了樹幹,將小憩的人、樹身與大地牢牢連成一體。十碼長槍有大半扎進地面,刻有華美浮雕的槍桿映著晚霞、亮起浮光,沒有沾上一滴鮮血。
“大叔。”
錫比輕輕的、溫柔的、怕驚醒沉睡的人一樣呼喚。
大叔溫暖的微笑已不在了。
右半身已經燒成炭狀,幾支投槍深深嵌在肌肉中,而致命的一擊,來自以撒基歐斯的十碼銀槍。他緊握的拳還在渴望著最後一擊吧,可那無情的金屬將他和大地鎖在一起,束縛了鬥士所有的力量。失去雙眼的臉龐上似乎還有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可笑容是冷硬的,譏誚的,像是在嘲弄著誰。左半身遍佈深可見骨的傷口,而皮肉翻卷的傷口都呈現灰白色,他的最後一滴血都流盡了,只剩下這個沉默的雄偉軀殼。
約納多希望他像往常一樣睜開眼睛,摸著後腦勺,羞澀又快活地向他們打著招呼,就像在無數次戰鬥裡受過無數的傷後,重新站起來的樣子。可今天,他彷彿決心要休息下去了。
……託巴死了。
半天前還眯著明朗的眼睛率直大笑著的室長大人,在戰場上燃盡了所有的光和熱,只剩下蒼白的灰燼。
有些恍惚,約納周圍的一切都顯得不大真實。血液噴出,驚愕地注視腹部傷口的父親。倒在地上,向自己伸出右手的母親。眼中燃燒著瘋狂火焰的傑夫塔,絢爛的月暈曼陀羅。柯沙瓦老師……柯沙瓦老師不再真實的音容。
“大叔?”
小螞蚱發出疑惑的呼喚。
步履艱難的獨角獸遠遠停下腳步,龍姬轉過身,把孤單的背影留給夕陽。約納怔怔地站在那兒,看錫比一步步走向那具冰冷的軀體,越接近那棵長滿鋼鐵荊棘的大樹,她的步伐就越輕快。
“大叔,你在這裡,太好了……”
小螞蚱負著雙手走到樹下,露出俏皮的笑容,俯下身子,把小臉貼在那個失去瞳仁的微笑上,雙臂攀上託巴的脖頸。不知屬於誰的血跡沾滿她蘋果般圓潤的側臉,錫比毫無知覺,向她的大叔撒著嬌:“大叔,怎麼坐在這裡睡著了?很冷吧,身上那麼涼,小心感冒呢。我衣服借給你穿好麼,就借一會兒呦?不過,不過你要答應,以後再也不許把我一個人丟下了,好嗎?”
晚霞中錫比燦爛地笑著,輕快地跳起來,脫下自己淺綠色的小獵裝,露出緊身黑色內衣和少女窈窕的身材,她把衣服細心地圍在大叔寬闊的肩上,用衣袖在脖子後打個結,退後兩步打量一下,笑道:“大叔,瞧瞧多合適,這下暖和多了吧。”
大叔依然微微仰著頭,嘴角微翹,彷彿真的在體會這小小的溫暖。
“小螞蚱……”約納咬緊牙齒,遠遠伸出手,呼叫夥伴的名字。
錫比伸出手貼在託巴額頭上試試溫度:“恩,暖和多了,大叔,別忘了你的主要功能就是幫我取暖啊!……就像那時你剛把我從河裡揀回來一樣……”她緊緊挨著室長大人坐下來,親暱地貼著那傷痕累累的冰冷軀體,伸出小手費力地抬起他粗壯的左臂,蓋在自己身上。倚在寬厚的臂彎裡,小螞蚱滿足地閉上眼睛,葉脈間凌亂的夕陽幻夢一樣靜謐著,血色大地安靜無言,打擾緊緊相依一對的,只有遠方吹來的溫柔的風。
龍姬靜靜走來,把手搭在約納肩膀上。占星術士學徒回過頭,因淚水而模糊不清的視線,看不清東方女人臉上的表情。
“給他們一些時間吧。”龍姬輕聲說,“也給我們一些時間。”
“嗯。”約納點點頭,淚水流進嘴角,鹹鹹的淚水,同託巴為他專門熬製的肉粥有著相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