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崢打了胡靖一個措手不及,但後者也非坐以待斃的性子,次日胡府管家便親自押著昨日的門子來到宮門口,向尤崢請罪。
“……下人愚鈍,不知變通,竟攔閣老在外,屬實不該!昨日老爺得知,又急又氣,奈何閣老家的轎伕腿腳頗利……”
管家唱唸做打俱全,誠意非常,卻又在輕描淡寫間說出胡靖對此事一概不知,皆是下人自作主張。
且尤閣老您即刻就走,焉知不是存心的呢?
此地乃百官落轎之處,又值上朝時分,人來人往熱鬧非常,所有人都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若要致歉,私下個人府邸多少去不得?何苦非挑這個時候堵在這裡?
尤崢便知這一局是自己勝了,心下大定,沐浴在一干同僚的注視中,分外坦然。
其實到了這一步,二人私下如何和解,已經不重要;尤崢是否有意為之,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事已至此,胡靖陷於被動,若什麼都不做,就坐實了他拿大、藉機為難同僚;而若想挽救名聲於萬一,只能如此這般做戲與旁人看。
他沒得選。
但更關鍵的是,尤崢會不會接?怎麼接?
那邊秦放鶴剛下轎,就見尤崢先是一愣,然後才像是終於想起來什麼似的,詫異笑道:“此等小事,我早已忘了,我深知閣老非尋常人也,何必在意?”
胡府管家臉上的笑意一僵,望向尤崢的眼中滿是難以置信,旋即便是滾滾而來的憎惡。
大局已定,秦放鶴不禁暗歎。
尤閣老啊尤閣老,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反觀胡靖,他太信任對方了。
此乃官場大忌。
但凡尤崢心中一絲同盟情誼尚存,想給胡靖留條活路,就不會這樣。
他大可以說是自己去遲了,也可以說胡閣老臥病,是自己打擾了休息云云……
以退為進,小事化了,大家照樣可以稱讚他寬仁大度,胡靖也能全身而退。
但尤崢沒有。
他選了最狠毒的法子,用最簡單的幾句話,賦予了自己寬宏大度、胡靖睚眥必報的大眾記憶。
身為內閣之首,對同僚的一點無心之失竟如此計較,此等心胸狹隘之輩,又有何資質領導百官?
參奏首輔的刺激和誘惑,已經令幾名言官蠢蠢欲動了。
說話間,柳文韜也到了。
秦放鶴與他交換下眼神,一前一後點卯入宮,並肩而行。
兩人沉默著走了許久,才聽柳文韜一聲長嘆,百感交集,“半生同科情,一朝黃粱夢啊!”
胡靖和尤崢二人乃同科三鼎甲,殿試之前就認識的,翰林院、六部之內也曾相互扶持,大半輩子的交情……
胡靖本就病著,再被尤崢這麼一背刺,肝火內湧,莫說痊癒了,病情不加重就謝天謝地吧。
為防刺殺,宮中向來無高樹,此時正月剛過,穿宮而過的
玉帶河也未化凍,灰濛濛白茫茫一片,牆角背陰處的一點殘雪越發顯得萬物凋零。
冬日日頭低垂,從高高的宮牆底邊用力拉出成片殘影,連綿不絕,陰冷潮溼,竟有十二分的蕭條。
宮中多貴人,馬虎不得,宮女太監們幾無片刻停歇,常走的幾條大路都被打掃得很乾淨,並無半點積雪、霜凍,踩上去只覺堅硬。
秦放鶴用力吸了口氣,只覺這宮中的空氣似乎都比外頭少了幾分活味兒l,又幹又利,直戳肺管。
他看著口鼻間噴出的白色汽龍瞬間消散在寒風中,如某些稍縱即逝的輝煌,感受不到多少政敵倒下的快活。
這一局的走向,著實令人始料未及。
其實若單論資歷、才幹,胡靖未必輸給尤崢,人無完人,甚至他的計較也不算什麼大缺點。
但他犯了一個最致命的錯誤:不該給予尤崢那般的信任。
直到昨日戌時,胡靖都沒想過尤崢會背叛。
不,這不僅僅是背叛,而是反手將世間最鋒利的刀刺向同伴……
胡靖輸得冤枉,尤崢,贏得也不光彩。
兩敗俱傷。
宮門口的事一出,都不必汪扶風動手,當天早朝上便有諫議大夫參胡靖氣量狹小、德不配位。
天元帝當時雖未表態,但二月初五,胡靖便強撐病體入宮,請求辭去首輔一職。
“事情原委朕已知曉,”前後不過十數日,胡靖竟消瘦至此,倒叫天元帝也生出幾分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