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鶴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一瞬,再次睜眼時,身邊赫然杵著兩位太醫,阿芙也在一旁垂淚。
見他醒來,眾人又驚又喜,又有人端藥上來。
秦放鶴的軀殼醒了,但魂魄似乎尚遊離在外,腦中空空,下意識別開臉,不讓藥湯入口。
側臉的一瞬,鋪天蓋地的白衝入眼簾,漫天紙錢打著卷兒翻飛,令他呼吸一滯,濃重的燒紙、香燭味伴著昏倒前的記憶潮水般倒灌回來。
他呆怔片刻,喉頭滾動幾下,濃重的鹹腥充斥唇舌,頂得雙目發燙、鼻腔腫脹。
啊……
原來如此。
“子歸,”阿芙泣道,“節哀啊。”
秦放鶴反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抬起,寬大的衣袖完全擋住了臉。
不消片刻,衣袖下便暈開成片水漬。
是了,陛下……駕崩了。
他這個人,似乎天生沒有什麼父母緣。
世人總說父愛如山沉默,但實際上,是因為沒有,所以沉默,難以察覺。
上輩子他便未曾感受到什麼父愛,這輩子,乾脆沒有。
師父,君父……曾經的他如此稱呼,先是算計,想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覓得一線生機。可最後兜兜轉轉,竟真的得到了一些曾經以為遙不可及的東西。
毫不客氣地說,是汪扶風和天元帝各自慷慨地給予他關愛、支援,拼拼湊湊,成就了酷似父親的概念。
他們是秦放鶴對父親這個角色的投影,何其有幸。
現在,他的半個父親沒了。
臨終前,對方還擔心他,可他,卻暗中算計了一回……
可是陛下,臣不得不這樣做。
胸口很重,很悶,像有什麼在身體裡炸開了一般,又熱又燙,細細密密地疼。
哪怕當初被人當街行刺,命懸一線,似乎都沒有這麼疼。
“閣老,”太醫小心翼翼地在旁邊說,“您悲痛過度,以致氣血上湧,要吃藥啊。”
啊,吃藥……
秦放鶴用力閉了閉眼,“我昏了多久?”
“不到一個時辰,”見他掙扎著要坐起來,阿芙忙扶著他,“阿嫖在前頭應付著,師父師孃師兄他們也都打發人來問過了……”
阿芙知道他素來看重家人,這會兒說這些,便是勸慰,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要活著。
一時傷心在所難免,但萬萬不可傷及自身。
果然,聽見這些名字後,秦放鶴的眼睫抖了抖,主動伸手接過藥碗,不必人催促便一飲而盡。
他甚至沒有皺一皺眉頭,似乎酸甜苦辣這些,已經自動隔絕。
“打發人去各處報平安,我無事。”秦放鶴閉上眼,定了定神,滿嘴藥味刺激得他頭腦更清醒,“幫我更衣,我要去送陛下最後一程。”
國葬規模空前,人數甚眾,沿途又有百姓自傳送行,走不快的。
現在去,還趕得上後面行禮。
太醫急了,“閣老,您眼下可還發著燒呢!”
最近他太累了,又傷心過度,以致嘔血昏厥,誘發低燒,當下應以保養為要務。
秦放鶴置若罔聞,阿芙見了,輕嘆一聲,對太醫擺擺手,親自扶著丈夫,幫他將打溼弄髒的喪服褪下,重新換了套新的。
堵不如疏,不然恐成終生遺憾,一輩子的心結。
後頭的事不必贅述,新君盛和帝見他強撐病體過去都有些驚訝,還親自來慰問,又命太醫署好生照料云云。
好容易送葬歸來,秦放鶴便支撐不住,終究告了病假。
師門、親友各處都來探望,別人倒也罷了,唯獨汪扶風,秦放鶴十分有愧,幾次二番拜託師兄汪淙好生照看,不必叫他前來。
汪淙就嘆,“他是我親爹,我自會照看,倒是你,子歸啊,你且看顧好自己吧!”
嘔血非同小可,四十多歲的人了,也該保養啦。
秦放鶴聽罷,默然無語。
他告假,自然又是次輔尤崢代行首輔職責,只是這次的心境,都截然不同了。
明眼人都看出秦放鶴和傅芝勢必要對上,經過胡靖那一遭,尤崢也熄了爭強鬥勝的心,好像又重新變回那個溫和從容的老者。
除最初秦放鶴病重,閉門謝客那幾日,老爺子還是日日來請示、彙報,簡直比對胡靖時更恭敬。
外人見了,不禁私下感慨,真是流水的首輔,鐵打的尤崢啊!虧他老人家倒還